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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約在書店》 我與丁聰

相約在書店 作者:范用


我怎么認識丁聰?shù)??我是先認識(或者說“看上”)丁聰?shù)漠?,然后才認識“小丁”這個人。

上一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有兩本很有名的漫畫雜志,《時代漫畫》和《上海漫畫》。那時我還是小學生,就愛看這兩本漫畫雜志,是個“漫畫迷”。

不過,那時候丁聰?shù)穆嫴]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他在“漫壇”剛剛出道,甚至還不能說出道。比起葉淺予、張光宇、魯少飛、汪子美,無論從畫的思想,還是畫的技巧來說,丁聰還嫩得很。不過倒是記住了“丁聰”這個名字;那時他還沒有用“小丁”這個名字。

抗戰(zhàn)開始,丁聰跑到香港去了,他在那里發(fā)表的作品,我見不到。

一九四六年,吳祖光、丁聰、龔之方辦了個刊物《清明》,登了一幅丁聰題為《花街》的漫畫。“花街”是成都的紅燈區(qū)。這是丁聰?shù)囊环茏?。在他的筆下,妓女、老鴇、嫖客,人間地獄,慘不忍睹。直到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我打心里說:這幅畫了不起,丁聰了不起。

抗戰(zhàn)勝利了,這時的丁聰,以無畏無懼的斗士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上海出版的進步刊物上??蚂`、唐弢、鄭振鐸主編的《周報》、《民主》,還有《文萃》,幾乎每期都有丁聰?shù)淖髌?,其矛頭直指獨夫民賊蔣介石,毫不隱晦,毫不含糊。鳳子主編的《人世間》,每期封面、插圖、題頭都由丁聰作畫。

解放以后我調到北京,丁聰也到了北京,我們還不相識。直到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誘使一大批“右派分子”入網,這才有機會與丁聰結識。

有一天,在文化部大廳批判右派分子(那時還只是揭發(fā)批判),丁聰被作為“二流堂”的一員在座。中午散會,丁聰走進東四青海餐廳吃包子,我尾隨其后,坐在一張桌子跟他套近乎。從此,我們算是認識了,進而成為朋友,臭味相投,沆瀣一氣。

一九七九年辦《讀書》雜志。要把《讀書》辦得有特色,我首先想到丁聰。點子之一每期發(fā)表一幅丁聰?shù)男伦?。真是夠朋友,從?chuàng)刊起,丁聰每期都給《讀書》畫一幅漫畫,從不脫期。不僅如此,還給《讀書》設計封面,畫版式。這樣的雜志,可以說沒有第二家。就這樣,丁聰給《讀書》畫了二十來年,現(xiàn)在還在畫。有時還每期兩幅。

由此,我們兩人來往就更密切了。每個星期丁聰都要大老遠由西城到東城,爬樓梯到五樓讀書編輯部。中午我們兩人下小館子,四小兩二鍋頭兩個小炒。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點菜同時要兩碗米飯,大概是三年困難時期留下的后遺癥,總怕沒有飯吃。可是喝了酒吃了菜,飯吃不下,又不能退。這時丁聰就要教訓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浪費糧食是犯罪的行為。”然后替我把兩碗飯吃下肚。下一回,我照樣要兩碗米飯,他又照樣幫我吃掉。真是屢犯不改,孺子不可教也。

丁聰為什么如此善良?是因為有一個好“家長”夫人沈峻長期熏陶感化,才培養(yǎng)出一個可愛的小丁。只是小丁不識好歹,有時還要發(fā)牢騷講怪話。他作了一首《十勿起歌》“贈沈家長”。詩曰:

冷勿起熱勿起,飽勿起餓勿起,咸勿起淡勿起,辣勿起酸勿起,硬勿起軟勿起,響勿起輕勿起,累勿起歇勿起,曬勿起軋勿起,省勿起費勿起,捧勿起批勿起。

還注明:“如有不盡然處,得隨時修改補充之。”丁聰膽子不小,天沒有變,竟然造反了!

二〇〇二年三月三十日《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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