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溯洄 6

玉想 作者:張曉風


八、各在水一方

1986年秋,蔣勛為畢業(yè)班同學(xué)開了一門課名叫“文人畫”,他自己和楚戈、席慕蓉合授此課。屬于渭水和淡水河的蔣勛,屬于汨羅江和外雙溪的楚戈,屬于西喇木倫和大漢溪的席慕蓉,本是三條流向不同的河,此刻卻在交會處沖積出肥腴的月灣土壤。

“學(xué)生受了四年的專業(yè)訓(xùn)練,”蔣勛說,“我現(xiàn)在著急的不是要為他們再‘立’什么,而是要為他們‘破’,找三個人來開這門課,就是要為他們‘破一破’!”

受惠的不只是學(xué)生,三個老師也默默欣賞起彼此的好處來。那屬于蒙古高原的席慕蓉,可以汲飲汨羅之水,那隸籍福建卻來自西安小雁塔的蔣勛可以細繹草原的秩序,至于那來自楚地的楚戈亦得聆聽大度山的清歌。一干原來不可能相逢的人物,在災(zāi)劫之余相知相遇,并且互灌互注,增加了彼此的水量與流速,形成一片美麗豐沃的流域。

九、溪谷桃李

1987年春四月,沿太魯閣國家公園的綠水、文山、回頭彎、九梅一路走下去是桃塞溪和整片石基的河床(原名陶塞,此處是故意的筆誤)。再往里面走,則是密不透天的桃花,桃花開得極飽滿的時候雄峙如一片頗有歷史感的故壘。躺在樹下苔痕斑斑的青石上看晴空都略覺困難——那一天,教室便在花下。

“席老師,”一個女孩走來,眼神依稀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困惑,“這桃花,畫它不下來,怎么辦?”

“畫不下來?”她的口氣有時剛絕的近于兇狠,“你問我,我告訴你,我自己也畫它不下來呀!誰說你要畫它下來的?你就真把它畫了下來,又怎么樣?”

“畫家這行業(yè)根本是多余的!”爬到一塊大石頭上的蔣勛自言自語地宣布,這話,不知該不該讓學(xué)生聽到。忽然,他對著一塊滿面回文的石頭叫了起來,“你看,這是水自己把自己畫在石頭上了。”

楚戈則更無行無狀,速寫簿上一筆未著,卻跟一位當?shù)氐?ldquo;蓮花池莊主”聊上了,一個勁的打聽如何來此落地生根。

“山水,”蔣勛說,“我想是中國人的宗教。”

那山是坐落于大劫大難與大恩大寵之間的山,那水是亦悲激亦喜悅之水。那山是半落青天之外淡然復(fù)兀然的山,那水是山中一夜雨后走勢狂勁直奔人間不能自止的水——各挾其兩岸的風景以俱來。

一陣風起,懸崖上的石楠撒下一層紅霧,溪水老是揀最難走的路走,像一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藝術(shù)家,弄得咻咻不已。師生一行的語音逐漸細微,終至被風聲溪聲兼并,納入一山春聲。

——寫于1987年5月三人聯(lián)袂畫展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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