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年輕的馬爾克斯還不到30歲,正在巴黎做記者,一面窮困潦倒,一面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本書據(jù)說改了9遍,于1961年出版,是他的第二本書,也是最不像《百年孤獨》、完全沒有魔幻氣息的一本小說。
書很薄,只五萬字,但馬爾克斯對它評價很高,認(rèn)為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并說它無懈可擊,“可以面對任何敵人”。
為什么這么講?因為即使《百年孤獨》人人叫好,也仍有許多人讀不下去?!稕]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穭t不存在這個問題,它不魔幻,扎扎實實地講故事。退一步講,人人都能讀懂而且有共鳴;進(jìn)一步說,它技藝高超已臻佳境。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罚ㄏ挛暮喎Q《上?!罚┤珙}目所預(yù)示的,講的是一個等待與失落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75歲的上校,他每周五去鎮(zhèn)上等待已經(jīng)等了15年卻遲遲不來的體恤金,當(dāng)別人問他是不是在等郵件的時候,他說,“我沒在等什么”,然后拍拍屁股回家去。家里有一位患病的老妻和一只斗雞,斗雞是死去的兒子留下來的,是他們唯一的財產(chǎn),他準(zhǔn)備養(yǎng)到一月參加比賽,贏了之后賣個好價錢。但妻子不這么看,妻子已經(jīng)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家里一貧如洗,無米下鍋,別說養(yǎng)雞了,自己都養(yǎng)不起。
在馬爾克斯的小說里,操持一個家于不落之地的總是女人,他自己也承認(rèn):“我筆下的女人要比男人更植根于現(xiàn)實。
男人們身處逆境時顯得很脆弱,而女人遇到逆境時卻會像巖石一般堅強(qiáng)。如果沒有女人留下來支撐著家,男人就會一事無成?!钡茱@然,他更看重男人不現(xiàn)實的那一面,就像我們這本小說里的上校,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示弱,不對外尋求幫助,就連等那一封應(yīng)得的體恤金,都要遮遮掩掩。
這是老上校的尊嚴(yán),他不肯賣掉那只雞,他對妻子說,因為那是兒子留下來的,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賣掉那只雞意味著向別人宣布自己失敗的生活,他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即使已經(jīng)家徒四壁,還是滿心期待那一封不會來的信,好像他一點也不擔(dān)心它根本不來。
難道上校不能干點別的嗎?為什么傻傻等了15年?
這里面可能有一點軍人對國家的信任,他相信承諾給他的東西一定會得到,他相信曾為之戰(zhàn)斗的國家是值得守衛(wèi)的。一旦他放棄等待,就等于放棄了自己的付出,也背棄了國家的信任。在小說中,有不少人其實已經(jīng)獲得了地位金錢,唯有老上校腦子不開竅,在那個承諾得到兌現(xiàn)之前,絕不妥協(xié)。毫無疑問,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活得窮困潦倒,但心里堅守著些什么。
很多讀者能從這本拉丁美洲背景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獲得共鳴,正因為馬爾克斯處理的是一個所有人都曾面對或?qū)⒁鎸Φ膯栴}:等待與失落,希望與失望。一個作者是否要堅持自己的理念,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即使賣不出去幾本書,收入堪憂;還是可以換一種方法,迎合大眾,以取得更好的報酬?這看起來不搭界,但內(nèi)里是一回事,要不要改變,要不要堅持,很多人選擇了前者,很多人選擇了后者,每個人都因自己的選擇走向?qū)儆谧约旱奈磥?。而老上校選擇等待,他堅持,執(zhí)拗,頑固,同時讓人升起敬意,這是一個不妥協(xié)的老頭。
海明威的《老人與?!芬矊懥艘粋€不妥協(xié)的老頭。想到海明威并不是偶然,馬爾克斯的這本《上?!吩诩记缮吓c魔幻現(xiàn)實遠(yuǎn),離海明威則更近。海明威最著名的“冰山理論”以及標(biāo)志性的白描手法,都被馬爾克斯淋漓盡致地運(yùn)用在了這本小說里。全書語句簡潔,描寫克制,許多背景缺乏交代。
內(nèi)容核心只寫上校等待體恤金這回事,但實際上,他如何走上戰(zhàn)場,如何歸來,兒子如何死去也很值得一寫,但馬爾克斯沒有這么做,他取消了更多的內(nèi)容,而使《上?!返玫搅藞A滿的狀態(tài)。
這本書里的對話非常精彩,特別是上校和妻子的斗嘴,言簡意賅而意猶未盡。最給人力量的便是全書的最后一句,當(dāng)一無所獲的上校和妻子躺在床上聊天,妻子質(zhì)問他“這些天我們吃什么?”時,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吃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