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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的夕陽下,爹爹嘆息一聲,對大說:傳下去!這是爹爹要走路了。大連忙喊:大,您郎旺著呢!爹爹搖頭,往臺坡北邊的棗樹下去,坐到小木椅上,迎著晚霞一動(dòng)不動(dòng)。爹爹的眼皮松垮,八字胡白得耀眼。幾只絲麻雀在枝頭蹦跳,漸漸向爹爹靠攏,試圖歇到臉上,去探究那鼻孔里的東西。
那棵棗樹是順哥生來便有的,皴皮虬枝,高蓬莽蒼,老邁得不知?dú)q數(shù);每年也生出細(xì)碎的綠葉和青皮的棗果,但稀稀疏疏,不成狀況,似乎有了高大古舊的姿態(tài)便懶得理會(huì)春花秋月。順哥曉得,爹爹這樣在棗樹下寂坐總跟他有關(guān)。第一次是“破四舊”,小將們說爹爹身上的馬褂繡了“福壽”二字,要破,爹爹不肯,說褂子是“土改”時(shí)從地主家分來的,破不得。順哥作為小將中的一員,帶頭從爹爹身上剮下福壽馬褂,當(dāng)眾燒了。那之后,爹爹就每天坐在棗樹下。第二次,順哥初中畢業(yè)后待在家里。爹爹問怎么不去上學(xué),他說沒學(xué)上了,爹爹問怎么呢,他說國家的決定。爹爹嘟噥著國家還有這樣的決定,往棗樹那邊去。最近一次,是順哥的地雷炸傷瓜賊后被公安捉走……爹爹的八字胡在棗樹下倏然灰白。
可是,這一回爹爹說出了周家世代的遺囑——傳下去!
大不放心,向爹爹走攏了喊:大,天烏了,回屋咧。爹爹睜開眼,蔫蔫地看著他的兒子,依然搖頭。大落下身,要扶起爹爹,爹爹抬手?jǐn)r住,聲音尖細(xì)地說:你跟順兒談?wù)勓剑〈笳f:我怎么跟他談呢?
這時(shí),順哥正要出門,聽見爹爹和大的對話,停在大門口。
爹爹說:順兒也是一個(gè)大男人,做裁縫不說,還要做女人的兜兜,跟做女紅有么事不同……順兒去當(dāng)搶犯都可以,怎么做女紅?
大說:您郎這是說的什么話?順兒是個(gè)男人不假,但順兒情況不同,他得找個(gè)活路……您郎千萬不要跟順兒這么講的!
爹爹嘆道:灣里人都在說道這事……寧可讓人嫌,也不能讓人憐哩。
大就嚷:讓那些不知死活的去嚼舌根子吧,過去為了活路當(dāng)太監(jiān)的都有。
順哥聽不下去,掉頭回到南拖宅。一連幾天,爹爹寂坐在棗樹下。順哥想去陪爹爹坐一會(huì)兒,他的心中有的是批判的道理,卻邁不過一道坎……
那日,西邊天上的太陽異常紅艷,爹爹手上的蛋花湯碗撲通一聲落到地上,湯水濺起時(shí),爹爹頭一偏,過去了。
西流河外灘的西瓜地旁邊有一片荒坡,是塊高地。爹爹葬在高地一角。送葬的人散了,順哥坐在墳頭對爹爹說:爹爹,孫兒就這么個(gè)料,為了給您郎的孫女們做胸兜遮羞,當(dāng)了裁縫,可當(dāng)了裁縫,就得做胸兜呀!何況,縫什么不都是換雞蛋大米?您郎說是不是?但孫兒保證,一定替您郎“傳下去”!
順哥曉得爹爹聽不到他的話了,起身回去。走到灣子前的路上,不由冷笑:為什么世人都覺得男人做裁縫就像男人沒長雞巴一樣羞恥?可老子做了裁縫后,何以雞巴翹得那么高?他差點(diǎn)就要罵一句,卻改口道:革命啊革命,你革得那么偉大,怎么就沒有把這狗屎一樣的活法給革掉呢?
當(dāng)晚,明月當(dāng)空,臺坡北邊發(fā)出咝拉咝拉的響聲,一家人聞聲來到禾場上,看見順哥正撅著屁股鋸殺那棵老邁的棗樹,誰都沒有上去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