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和逯欽立先生將此詩和《乞食》詩系于宋元嘉三年(公元426年),時陶淵明已是62歲的老翁。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陶淵明“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檀任江州刺史的時間在宋元嘉三年五月,由此得知詩人晚年是在貧病交加中熬過的。連果腹的“菽麥”也成了他“所羨”的稀罕之物,更不敢指望潘岳所夸耀的“紫房”、“赪鯉”那樣的“甘肥”了。當餓到“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的地步(《乞食》),他似乎也懷疑起不吃“嗟來之食”是否有點過分。到詩的結(jié)尾突然筆鋒一轉(zhuǎn):“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完全否定了自己方才“深念蒙袂非”之說,強調(diào)越是在饑寒貧病之中越應堅持氣節(jié),越應有骨氣。這首詩為了突出自己畢生信守的“固窮”之節(jié),詩人使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先從反面“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說來,再以“斯濫豈攸志”一語遏斷,使詩中的情感波瀾迭起。吳瞻泰對此詩的評注深得詩心:“‘常善粥者心’二句,提筆作翻案,謂不食嗟來似亦太過。‘斯濫’二句,又歸正意,謂固窮之志不容假借,則昔人不食嗟來,真余師也。一開一闔,抑揚頓挫,如聞愁嘆之聲。”吳瞻泰:《陶詩匯注》卷三,清拜經(jīng)堂刻本。陶淵明在其他詩中多次抒寫過“固窮”的氣節(jié):“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飲酒二十首》之二);“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飲酒二十首》之十六);“誰謂固窮難,邈哉此前修”(《詠貧士七首》之七)。“固窮”是儒家所推崇的道德節(jié)操:“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笨鬃舆@句名言也間接地道出了“守拙”、“養(yǎng)真”何以必須堅守“固窮”之節(jié)的原因。一個人如果沒有“固窮”的操守,一遇到貧窮就會無所不為:因受不了“寒餒”之苦而棲棲惶惶,因茍求富貴而鉆營媚世,而一投機鉆營就必定棄拙取巧,所以詩人在《感士不遇賦》中說:“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袍之為恥?!彼^“濟意”就是聽從自己“本心自然之運”,而“委曲累己”就是心為形役以致違背自己的本性。
由此可見,陶淵明寧固窮而鄙富貴,棄軒冕而歸園田,是由于求富貴就將“委曲而累己”,守“固窮”則可“守拙”和“養(yǎng)真”。清溫汝能在《陶詩匯評》卷三中說:“淵明一生,得力全在‘固窮’二字。固則為君子,濫則為小人。”溫汝能:《陶詩匯評》卷三,清嘉慶丁卯刻本。把陶淵明一生的價值與意義歸結(jié)為“固窮二字”,使人誤以為他有某種自虐的變態(tài)心理,好像他是為了“固窮”而“固窮”似的。其實,他并不認為富貴本身有什么不好——“豈忘襲輕裘”,只是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取得富貴要以舍去生命的真性為代價,所以他才斬絕地說“茍得非所欽”(《詠貧士七首》之三)?!肮谈F濟意”或“固窮夙所歸”對于陶淵明而言既是一種人格修養(yǎng),也是一種為了守護生命之“真”和為人之“拙”而做出的存在論抉擇,他生命的終極取向是存在的本真性,《飲酒二十首》之十五說: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馀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