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還沒改民國那一兩個月內(nèi)的事。轉(zhuǎn)過年來,便是民國元年,伯雍依然在家賦閑。假如他有相當?shù)牟粍赢a(chǎn),丁此大革特革時代,他一定不會出來的。在山里頭侍奉父母,閉戶讀書,老老實實當一輩子山農(nóng),也就夠了。無奈他房無一間,地無半畝,仰事俯畜,不能不另謀生計,長此家居,終非了局。可巧這時有同窗友人,在前門外開了一家報館,定名《大華日報》。兩個經(jīng)理,正經(jīng)理白歆仁,副經(jīng)理常守文,都是新被選的眾院議員,一個加入國民黨,一個加入進步黨,當初他們都是很有志氣的青年,如今榮膺民國代表,在議會里很占一部分勢力,由黨部支了一筆補助費,開張了這家報館。伯雍聽說他們的報銷路還不壞,打算在他們報館里賣文為生,或者充任一員編輯亦可。于是他給歆仁去了一封信,說明所以。歆仁素日很知道伯雍的筆墨有兩下子,假如得他來幫忙,于報紙聲價不無小補。而且伯雍為人狷介,最不愛提錢字,較比他人,容易打發(fā),一舉兩得,有何不可?何況他來求我,我沒去邀他,日后的薪金大小,他不能與我爭執(zhí)了。主意拿定,便給伯雍去了一封信說:“你命令我的事,已然和同人說好了,請你趕快到館,襄助一切?!辈阂娮郑帐斑M城。前面所述,正是他雇了驢子,進城上報館的那一天。
伯雍一邊催促著驢,一邊看那山村景色,不知不覺,已然到了萬壽山。他由驢上下來,付了驢錢,招呼了一輛車,言明雇到新街口,二十五枚銅元。到了新街口,他多給拉車的五枚,說:“我多著一件行李,這五枚給你打酒喝吧!”拉車的道聲謝,接了錢,用條破手巾,不住擦他臉上的汗。伯雍在一旁看著,老大不忍,暗道:“小二十里路,給他三十銅子,還很高興??梢姵龊官嶅X,過于不易了?!边@時伯雍方要再呼一車,到宣武門外去。那拉車的見伯雍還要出城,又知他肯多花錢,便說:“先生!不必另雇車了,我送你去就完了。”伯雍說:“你已然出了一身汗,跑了二十來里路,再到南城恐怕你的力氣來不及?!边@時那車夫已然把汗擦干,喘息定了,連說:“行行!三四十里算什么,我就怕不掙錢!道路多跑,倒不在乎。先生,你上車吧!”伯雍說:“你既然愿意去,我仍坐你車去吧,省得費事?!碑斚赂嬖V他什么地名。伯雍方要上車,這時在街心上,早擁來許多輛車,一個個你一言我一語,都說:“先生別坐他的車了,他已然跑不動了?!边@個拉車的見大眾車夫搶他買賣,便大聲說道:“誰跑不動!有敢跟我賽賽的么?”還是伯雍排解了幾句,別的拉車的才散了。當下上了車,那車夫拉起來便跑。伯雍說:“你倒不必快跑,我最不喜歡拉車的賭氣賽跑,你只管自由著走便了。”車夫見說,果然把腳步放慢了些。此時伯雍在車上問那車夫道:“你姓什么?”車夫道:“我姓德?!辈旱溃骸澳愦蟾攀莻€固賽呢亞拉瑪?!避嚪蛘f:“可不是,現(xiàn)在咱們不行了。我叫德三,當初在善撲營里吃一份餉,摔了幾年跤,新街口一帶,誰不知跛腳德三!”伯雍說:“原先西城有個攀腿祿,你認識么?”德三說:“怎不認得!我們都在當街廟摔過跤,如今只落得拉車了,慚愧得很?!辈赫f:“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德三說:“有母親,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掙錢。我今年四十多歲,賣苦力氣養(yǎng)活他們?!辈赫f:“以汗賺錢,是世界頭等好漢,有什么可恥!掙錢孝母,養(yǎng)活妻子,自要不辱家門,什么職業(yè)都可以做。從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德三說:“還敢想從前!想起從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好在我們一個當小兵兒的,無責可負,連慶王爺還觍著臉活著呢?!边@時德三已然把腳步放快,他們二人已無暇談話。伯雍抬頭看時,已然到了西四牌樓。只見當街牌樓,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下,兩面鋪戶,燒了不少,至今還沒修復(fù)起來。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鎮(zhèn)兵士焚掠北京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