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fēng)雨桐江 作者:司馬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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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辦的刺禾公路最后一班客車,抵達刺州終點站——南站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鐘了。這次班車誤點和往時很不一樣,不是幾小時,不是一天,而是四天。三月十六日從禾市發(fā)車,理應(yīng)當(dāng)天下午四時抵終點站,但十六日沒到站,十七日也沒到站,一直到十九日才到站,沿途又失去聯(lián)絡(luò),因此引起多方面的猜測;當(dāng)客車一進站,站上的氣氛十分緊張,汽車公司派出“護路隊”加強了對旅客的監(jiān)視和檢查。

這班車的乘客也比往常為少,只有六個人。狼狽、困頓,如同驚弓之鳥,路上發(fā)生的事使這六位乘客肉顫心驚,猶有余悸。他們順次下車,在站上接受比平時更為嚴(yán)峻繁瑣的檢查。臨到快進城時,又被喝住,據(jù)說又要檢查。這是一條十字大路口,從城市來的,從鄉(xiāng)下來的,要進刺州城都必須經(jīng)過它。十字路口設(shè)有一個大檢查站,四周滿是鐵絲網(wǎng)、帶有鐵刺的木馬,一條寬寬的大路只留下兩個僅容一人的小通道,一進一出,互不干擾。把守這個檢查站的是一排被本地人稱之為“湖南勇”的中央軍。他們刀出鞘,槍上膛,加了雙崗,如臨大敵。這些旅客沿途以來受到不少教訓(xùn),算是有些經(jīng)驗了,都自動乖巧地排成單行,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處,進入檢查棚。那檢查棚又被劃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檢查普通旅客的,一部分是進行特別檢查的,只有一間小木屋,專對付那些“形跡可疑”的旅客。當(dāng)這批旅客走進檢查棚后,便有個身穿便衣,口銜煙卷,歪戴呢帽,敞開胸膛,露出匣子槍,手執(zhí)馬鞭,瞟著斗雞眼的“大人物”,似要對這些“初入貴境”的旅客來個下馬威,又像要顯示到了這個地方都要看他的面色威風(fēng)行事,“奶”聲不絕地直罵人:“奶奶的,還不趕快把行李打開!”“奶奶的,還不把雙手舉起!”罵時手中馬鞭直轉(zhuǎn),發(fā)出虎虎嘯聲。這一聲勢果然起了作用,使旅客大感驚慌,有人因之打開行李忘了舉手,有人舉了手又忘記打開行李,于是又是一頓臭罵:“奶奶的,你不想活啦!先解開行李后舉手,懂得規(guī)矩不?”當(dāng)客人按指示一一照辦,他又借故罵人:“看你那慌慌張張,鬼鬼祟祟的樣子,定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對被檢查的婦女卻另有一副嘴面,見年青貌美的就說下流話:“哎喲,大姑娘,打扮得這樣漂亮,可真逗人呀,摸一下行嗎?”說著果真就動手。窘得那些婦女直想鉆地,他反而哈哈大笑,大為開心。

旅客們在心里罵:真和北洋軍閥一模一樣。卻又不敢得罪他,還得裝笑面,老總長,老總短,盡在那兒說好話奉承,以求從速通過。

在這六位旅客中,有一位婦女,二十七八年紀(jì),鑲著滿口金牙。從打扮看,像是僑眷,從她遇事慌張、面紅耳赤看,又似從未出過遠門。沿途以來,一聞風(fēng)險就掉淚,埋怨丈夫不仁,不該讓她一人回來。有人問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便說是出洋的,剛從南洋回來,怕返鄉(xiāng)被許天雄綁票,約她到禾市去團聚:“我返鄉(xiāng),他又出洋去啦。”在同行旅客中,有個石匠打扮的中年男子,見她旅途孤零,膽小驚慌,很是同情她。遇事照顧,叫她不要擔(dān)憂。她見他為人忠厚,樂于助人,也信任他,處處請教,跟他一起行動,看來就像一家人。當(dāng)那女僑眷隨同大家走進檢查棚,檢查站的那些“湖南勇”就都擠眉弄眼,垂涎欲滴了。那便衣漢子兀自不動聲色,只對石匠表示“關(guān)心”。那石匠中等身材,腰粗臂壯,身穿一色深灰色短褂褲,腰纏淡藍大方格子圍帶,腳上一雙陳嘉庚公司球鞋,圍腰分插兩把打石鐵錘,一只手挾著把半新油傘,一只手提著只藍色土布包袱。神色鎮(zhèn)定,儀態(tài)大方。那便衣漢子既不檢查他的行李,又不搜他的身,只是雙眼朝天,搖著手中馬鞭,翹翹下巴,問他和那僑婦的關(guān)系。石匠只是微笑著回答并不驚慌:“在車上認識的?!北阋掠謫枺骸斑@樣看來,你們是沒有關(guān)系?”石匠重復(fù):“在車上認識的?!北阋曼c點頭忽又問:“那,你是干什么的?”說時又把他上下打量,“看你那刁樣子,就像要去上梁山!”石匠只說聲:“老總真會開玩笑?!本桶岩粡堄部ㄆ噬?,“石工,禾市工務(wù)局的工作證?!北阋逻B看也不看,一味追問:“為什么不在禾市干活,偏上這兒來?”石匠仍然是一團和氣地答:“那兒馬路開完,沒多少活干,上這兒找活干。我這兒有工務(wù)局的介紹信?!闭f罷又交出一封信,那便衣見證件齊全,答話沒漏洞,只得叫他站開一邊,等候檢查。

說著,那便衣就一搖一擺地挨近那年青僑婦,露出那貪饞下流的鬼面把她上下直打量、特別對她那飽滿結(jié)實的胸膛感興趣。那僑婦一見他模樣,早已心慌,面紅地垂著頭。便衣卻有意為難她:“把頭抬起來!”他用力把那馬鞭揚了一下。那僑婦更心慌了,只是不敢抬頭。便衣冷笑一聲伸手去挑她的下巴:“你怕什么,我叫你把頭抬起來!”那僑婦又怕又羞,只是朝后退縮,便衣卻一步步逼上,就像餓狼碰上小兔子一樣。檢查棚內(nèi)呈現(xiàn)著極度緊張的氣氛,有人從旁勸導(dǎo)著:“老總說的,你就照著做吧?!庇腥艘舱f:“你這個人真是,別把大家都連累上?!笔硡s鼓勵她說:“嫂子,不用怕,我們都是善良小百姓!”那僑婦被逼得無地再退了,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便衣一時也下不了臺,老羞成怒地說:“真他奶奶的壞人先告狀,老子還沒動手,你就先叫救命了。我看你定不是好東西,一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闭f罷用馬鞭朝特別檢查室一指:“走!你怕,老子偏要仔仔細細地檢查你一下!”那僑婦聽說要搜身,一時驚魂失魄,返身就想走出檢查棚,卻被朝胸一把抓住,“我一眼就看中你了,走!”一直被拖進特別檢查室,接著木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和外面隔離了,只聽得那僑婦在哀聲乞求:“老總,老總……”便衣卻在嚎叫:“脫,快!”僑婦哀號著:“天呀……”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降滓l(fā)生什么,會發(fā)生什么,走慣這條路的人心內(nèi)是明白的,也叫做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但石匠卻一直在惦念著這年青婦女的命運,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要走過一關(guān),接受一次麻煩的檢查。一直到同行的人都被檢查完了,一個不耐煩的檢查員走近他:“為什么還不滾!”他才發(fā)現(xiàn)檢查棚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指著特別檢查室氣忿地說:“我還要等我那位鄉(xiāng)親?!蹦菣z查員冷笑著,揮揮手:“滾你的,別給自己添麻煩!”這時幾乎所有檢查棚內(nèi)的檢查員都擠向特別檢查室,要去“協(xié)同檢查”,那檢查員之所以饒過他這一關(guān),顯得那樣的不耐煩,也和這件事有關(guān)。那石匠莫可奈何地提起包袱,忿恨地罵了聲:“他媽的,禽獸!”

石匠離開檢查站,慢步地走向桐江大橋。

走近橋頭時,只見在一根電線桿上,掛有兩個方形木匣,匣里各盛人頭一顆,血肉模糊。電線桿下告示牌上,貼有告示一道,歷數(shù)受難者“罪狀”。據(jù)說他們都是危害民國的“罪犯”。再走不遠又是一排告示,雖然曠日持久,字跡仍極清楚,告示上盡是勾紅鉤鉤的人名,標(biāo)示已有幾十人因“勾結(jié)逆黨”、“危害民國”早被處決了。

石匠雖是第一次來到刺州城,但他對這個有近二千年歷史的文化古城卻并不陌生,臨行前組織上對他介紹過,也讀了許多有關(guān)資料。

他知道:刺州是專區(qū)所在地,人口眾多,物產(chǎn)豐富,交通方便,文化發(fā)達,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僑匯集中,又有僑鄉(xiāng)之稱。他也知道,刺州地勢險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長期處在各方實力派混戰(zhàn)之下。北伐前,為北洋軍閥盤踞,苛政重稅,民不聊生,因此北伐一聲雷響,義軍紛起,大股的攻城奪隘,小股的攔途截擊。北洋軍懾于革命聲勢不戰(zhàn)而敗,敗走時沿途被襲,不上十天左右,整個專區(qū)兩萬多北洋軍皆成義軍刀下之鬼。有人傳說,當(dāng)北洋軍敗走時,連十歲八歲孩子也拿起菜刀、扁擔(dān)到處追逐敗兵、喊繳槍,大勢所趨,兵敗如山倒,這些乳臭小子居然也大有所獲。北伐失敗后,地主惡霸利用起義農(nóng)民,和流落民間的大量武裝,成立“民軍”。這些民軍隊伍極不統(tǒng)一,東一股,西一支,有三千人槍的自稱司令,有五千人槍的號稱軍長。憑實力大小,盤踞地方,互不相讓,且常為爭奪地盤而兵戎相見。人民受貪官污吏盤剝,戰(zhàn)禍危害,無法生產(chǎn),也難以生活,因此有機會出洋的,就出洋去了,一部分沒機會出洋的就鋌而走險,一時又成為匪盜世界,叫做盜匪如麻。

一九三三年,刺州形勢發(fā)生過一次大變化,一支鄰省隊伍開了進來,把民軍擠走,統(tǒng)治了這地區(qū)。第二年,這支隊伍和蔣介石的中央政府鬧翻,宣布獨立,另成立新政府。新政府剛一成立,立足未定,蔣介石一面抽調(diào)大軍進攻,一面用高官厚祿,收買瓦解內(nèi)部,新政府無法抵擋,反蔣起義遂告失敗。

蔣介石既已“敉平”這次“叛亂”,便派他的親信大員周維國坐鎮(zhèn)刺州,以遂他多年來心愿。

這周維國是蔣介石派赴法西斯德國受訓(xùn)的少壯軍官之一。出國前他就以對蔣忠誠、堅決反共為蔣賞識。學(xué)成返國,升遷極快,從上校而準(zhǔn)將而少將,一帆風(fēng)順,即使蔣系軍官前輩,也為之側(cè)目。

周少年得志,跋扈橫蠻,高傲自大,自封為“鐵血將軍”,手下人馬號稱“鐵血軍”。周又自稱為反共專家,手下?lián)碛幸恢貏e部隊,叫藍衣大隊,自任大隊長。這藍衣大隊成員不多,但都是校級以上軍官,其中有革命叛徒、有不學(xué)無術(shù)的墮落文人、有流氓打手,專以對付共產(chǎn)黨員和黨的地下組織,是一支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隊伍。

周之被任命為刺州專區(qū)專員、保安司令,固和刺州地位重要、形勢復(fù)雜、與革命蘇區(qū)毗鄰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他在最近一次參加“圍剿”中,兵員減損慘重,亟需休整補充。

周維國坐鎮(zhèn)刺州,利用這支反共的特務(wù)隊伍,破壞了我黨的地下組織,并揚言要完全消滅這個已有多年基礎(chǔ)的刺州地下黨。這次特支被破壞情況的確嚴(yán)重,特支三個負責(zé)人,一叛變、一犧牲,地下黨員被捕達一半以上,成為特支主力的赤色工會全垮。而周維國的白色恐怖則有加無已,受到嚴(yán)重破壞的黨組織所受壓力極大,面臨著更沉重的考驗。

像一道白虹鋪在石匠面前的,是那橫跨在桐江之上、號稱有五里長的桐江大橋。刺州背山面海,桐江就像條錦帶攔腰繞住,分隔了城鄉(xiāng)。桐江水潮汐起落有定,潮來時,熱浪滔天,洶涌澎湃,幾乎要把這古城沖走;潮落后沿江兩岸蠔田盡裸,清可見底,水流緩緩,繞城而過。潮來時兇暴如蛟龍,潮去時溫馴如泥鰍,因此有人說:“激怒了刺州人,泥鰍也要變蛟龍!”

石匠走在桐江大橋上,正是潮來時候,江面白浪滔滔,翻滾而來。他站在大橋上,縱目江面,船影消跡,交通斷絕,似覺有巨物逐浪,原來卻是鯊魚群在江心翻滾跳躍。他在禾市居住多年,在禾市灣內(nèi)也時有鯊魚群出現(xiàn),卻無如此壯觀。他住步觀賞,心想:人云刺州有八景,這大概就是一景了!他續(xù)步橋心,橋頭那端,城樓在望,他又望:這大概就是大南門!

旅途沒使他疲累,沿途景物也很動人,卻無法掩蓋他內(nèi)心的焦急。組織上給他的指示是從十五號起至遲十八號,要趕到刺州接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是十九號,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磥磉@兒情況很緊張,地下黨的擔(dān)子極為沉重,“該不會有什么變化吧?”他想。

行期延誤不能怪他,他是十六號動身的,原打算當(dāng)天到達,可是旅途出了事故:客車遇到襲擊,接連又有幾座公路橋被焚毀。傳說紛紛,有的說是紅軍游擊隊干的,有的說是許天雄股匪干的。橋梁被破壞,公路車就不得不在中途停站,因此耽擱了三天。

他走過大橋,在進城門前,又遇到一次檢查,但這次檢查馬虎得多,僅摸摸身就放過。一過城門,在他面前就出現(xiàn)一條寬敞新辟的大街,這條大街舊名南大街,新名叫做中山大街??磥黹_辟不久,路面剛在鋪,兩旁店鋪有的已建造新樓,有的正在打地基,有的老房被拆,新房未建,張開個大口,極為難看。街上行人擁擠,大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泥水工、石工、木工,他們都是建筑公司臨時從外縣招雇來的。他們吃無定處,居無定處,因此沿街小飯攤、騎樓、馬路旁,隨處都可以看到他們。這時已入夜,地方不靖,大街兩側(cè)店鋪一早就上了門板、鎖上鐵閘。

石匠在入暮的大街上,懷著異乎尋常的心情,慢慢地走著。一邊暗自盤算:“該到哪兒歇腳?”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十字街口,正是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交叉口,他又想:“接關(guān)系的地點是在東大街,為什么不在東大街找個旅舍過夜?”

東大街比起南大街又是一番情景。東大街的馬路還沒拆,仍然是一條古老、破舊、擁塞的舊街道。路面很窄,用青石板鋪成,高低不平,又是陰暗、潮濕。兩旁全是一些油、鹽、醬、醋、瓷器、農(nóng)具、小雜貨等供應(yīng)農(nóng)村需要的小商鋪,和南大街高樓大廈、錢莊、洋貨綢緞莊,截然不同。據(jù)說住在東門外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都是些窮苦人,他們從祖宗時代起已習(xí)慣于一早挑著自己的農(nóng)產(chǎn)品進城叫賣,換取所需的日常用品回去。東大街又是通省大道,來往行旅多,這些遠方來客走進城門,剛好入暮,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和吃。正如他在南大街所見的,這東大街大小店鋪也是一入黃昏就上門。只有客棧、飲食鋪一片繁鬧。這條大街的特點是橫巷多,每隔三幾十步,就有一條橫巷,巷口有木欄,欄上掛有大小燈籠十來盞,上書第×巷有某某高等客棧、高等旅舍,歡迎投宿。入夜以后燈籠齊明,煞是美觀。

石匠從南大街轉(zhuǎn)向東大街,要經(jīng)過衙門口。那兒有一個大衙門和一座鐘鼓樓。那衙門就是刺州專區(qū)專員公署,同時又是刺州專區(qū)保安司令部,周維國就住在這兒。這專署是全城最大的建筑物,正面是三層樓高的白色洋灰牌樓,高懸“以黨治國”四個藍色大字,兩側(cè)是二層樓高的高墻,墻外圍以藍漆鐵欄桿,巍然屹立,予人一種威迫感覺。對著衙門的正面大門,有一道粉白高墻,墻上用藍色大字寫著“十殺令”。所謂十殺令即:凡所謂“參加共匪者”、“私通共匪者”、“窩藏共匪者”、“明知故犯者”……皆“殺無赦”!在高墻下排列有木籠多具,這種木籠又名站籠,受害者被反綁著雙手閉于站籠中,僅留頭部在籠頂,籠頂有夾板,板中開洞,剛好夾住受害者頸部。據(jù)說凡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在被梟首示眾之前先要進站籠示眾三天。這種野蠻刑具在這兒原沒人看過,從周維國來后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數(shù)日有增加。那石匠偷偷一數(shù),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過鐘鼓樓就是東大街。石匠一進街就開始注意掛在木欄上的燈籠。由于外縣赤貧農(nóng)民大量涌進刺州找尋生計,各建筑公司招工頭適應(yīng)需要又都在各客棧內(nèi)分設(shè)招工處,因此各家客棧一早都宣告“客滿”、“恕不招待”、“明日請早”。石匠費了好些周折,才在一條叫第一巷的橫街,找到一家自稱為“高等旅舍”、實際卻比普通客棧簡陋得多的旅店。他一進門,女店主就聲明:“床位沒有,只剩下一間高等房間?!笔承膬?nèi)明白:原來如此,不然也早掛上“客滿”啦。他說:“只要有個地方過夜就行,管它是不是床位!”

辦完登記手續(xù),凈了手面,石匠出去接關(guān)系。女店主滿意地在旅舍門口掛上“客滿”,正在柜臺上督促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抄旅客日報表,以便送派出所備查??匆娛骋鲩T,便警告著說:“先生初來敝境,不了解情況,我現(xiàn)在就告訴您幾條規(guī)定,免得自討麻煩。我們這兒,九點戒嚴(yán),十點查房。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笔持x過說:“我一會兒就回!”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當(dāng)熱鬧,經(jīng)濟飯店、小飲食攤到處擠滿狼吞虎咽的人,幾乎全是外地口音。石匠找到一家賣魚丸肉粽攤子的,叫了一碗魚丸,一只肉粽,邊吃邊和攤主聊天。他故意問:“老板,現(xiàn)在離戒嚴(yán)時間還有多久?”攤主道:“還早哩,有一小時?!笔秤謫枺骸皶r間不多哪,你這些貨賣得完?”攤主滿腹牢騷地說:“叫做沒有辦法,地方不太平呀,鬧土匪又鬧共產(chǎn)……”石匠問:“四鄉(xiāng)不太平是沒軍隊,你們這兒有中央軍?!睌傊骺嘈χ骸跋壬鷦偟奖志车陌?四鄉(xiāng)鬧的是土匪,我們城里鬧的卻是共產(chǎn)。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殺了一批,衙門口的站籠都裝滿了,說在牢里還有一大批?!彼拿鎻埻粫河值偷偷貑枺骸跋壬菑氖〕莵淼?聽說你們那兒也到了紅軍,連省城也破啦?”石匠道:“我也聽說過?!睌傊靼β晣@氣地說:“你打我,我打你,沒個完,只苦了我們小百姓。從前我們這兒駐的是民軍,三天換一個司令,五天換個專員。后來來了××軍,住不了多久又鬧反,說是反對蔣介石,成立什么人民政府。蔣介石派來飛機一炸,不上十天半個月又垮啦?,F(xiàn)在又來了中央軍,日子更難過,天天在鬧殺人,說是殺共產(chǎn)黨,天知道哪來這許多共產(chǎn)黨,越殺城里共產(chǎn)黨越多。鄉(xiāng)下比城里更糟,說是人人皆匪,鄉(xiāng)里老大三番四次地來請,中央軍怕吃虧,只是拖,不敢出去?!闭f著,又頻頻搖頭。

石匠付了錢,問:“老板,找十八號門牌往哪頭走?”攤主道:“往前走,再過十家八家就是?!笔持x過他的指點,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號門牌。那是一間小雜貨鋪,鋪門緊閉,只有一線燈光從門縫漏出。石匠左右顧盼似無可疑的人跟蹤,便上前敲門。門開了,一個十六七歲,平頭、圓面、大眼的少年人伸著半邊臉出來問:“找誰?”石匠和氣地說:“打擾。有香煙賣嗎?”少年機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說:“關(guān)鋪啦,明早來吧。”石匠道:“請通融一下,我是從外地來的,買了就走。”少年人問:“要什么牌的?”石匠道:“紅錫包!”說時,把語調(diào)特別加重。少年人道:“有,請進!”

這家雜貨鋪規(guī)模不大,但吃的用的東西都賣,自然也賣香煙。石匠接過一包紅錫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煙,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視著他。石匠問:“生意還好?”少年人答:“過得去?!笔尺叧橹鵁?,邊又自言自語地說:“是非常時期,交通真不便。從禾市到這兒,平時半天路程可到,這次卻走了四天?!鄙倌耆诉€是不露聲色:“先生是剛從禾市來的?”石匠道:“是呀,十六號那天動身的?!鄙倌耆擞謫枺骸跋壬鹦昭?”石匠道:“老黃?!蹦巧倌耆诵奶簩?,是他!卻又故意問道:“先生是來找活干的吧?”老黃微笑著說:“找親戚來的。我有個表弟叫德昌,就住在這兒。”少年人問:“已找到令戚?”老黃搖搖頭:“是今天下午才到,地生人不熟,現(xiàn)暫在第一巷德記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闭f著,起身告辭。

這少年叫林志強,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員,在組織內(nèi)部都叫他小林。他利用伯父開的這家小雜貨鋪,擔(dān)任特支對外的聯(lián)絡(luò)工作。從上級把接待一位來自禾市同志的任務(wù)交給他后,他就不分日夜守在這間鋪子里,等待那位同志。他從十五號守到十八號,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聯(lián)系,他耐心地再等待著,十八號過去了,十九號又來了,還是沒有人來,他真焦急!想不到這時卻有一位自稱老黃的人找上門來。暗號是對的,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接下,組織上告訴他:把對方樣子、聯(lián)絡(luò)地點記下,轉(zhuǎn)達就行了。因此當(dāng)那自稱老黃的人走后,他就匆匆地從后門轉(zhuǎn)出去,趕到第二巷進士第找德昌同志。

進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時候當(dāng)過進士,人稱為蔡進士。雖已事隔幾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沒落得差不多了,但人們對這巨大宅院還懷有幾分敬意。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還受到尊敬。宅院很大,花園亭榭樣樣俱全,雖年久失修,三進大屋已倒塌一進,花園也變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橫匾,朱漆大門。

小林一口氣走過第一巷轉(zhuǎn)進第二巷,敲進士第大門。不久,就有一個老媽子帶著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來開門。這一家人和他原來都是熟識的,那小男孩一見他更是活躍,說:“姊姊在書房?!闭f著返身就趕進內(nèi)屋報信。小林低聲問老媽子:“陳媽,林先生還沒走?”陳媽道:“還和小姐在書房談著哩?!毙×质沁M士第的常客,大屋里有幾條路,幾間屋,幾塊磚石,他閉下眼也數(shù)得出。沒等陳媽帶路他就拽開步一直摸進去,通過一條露天甬道,一道拱門,轉(zhuǎn)過幾個彎,又進兩個拱門,才到一個大天井。這天井一邊是白梅,一邊是黃桂,有兩個半人高的綠色琉璃金魚缸,幾十盆蘭花。正面是個古香古色雕花鏤木的大廳,兩側(cè)各有廂房一間,一間充當(dāng)書房,一間是客房。書房門垂著竹簾,簾縫里漏出燈光,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只云石圓桌邊,坐著兩個人。一個年約三十,高身材,西裝頭,穿黃咔嘰學(xué)生制服的男子。另一個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紀(jì),中等身材,短發(fā),白上衣黑短裙,觀音面,柳葉眉,杏仁眼,長相非常清秀的女人。那男的就是周維國懸賞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卻是林天成,同志們習(xí)慣地叫他大林。那女的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華,同志們習(xí)慣地叫她做女蔡。

大林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后,一直在這兒躲藏著,有時情況太緊了才下鄉(xiāng)。但城里事情多,離不開他,三幾天后又回來。這次他進城來接關(guān)系已有五六天了,從接到上級通知后,他一直住在玉華家??墒鞘虑楹艹鏊馔?,白白地看見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預(yù)定時間已滿,但關(guān)系還沒到:“是不是又出事故?”在這樣非常時期,什么事不能發(fā)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于打算明天一早就離開。玉華卻主張他多住兩天:“在我們這兒,憑大門口那塊金字招牌,不會有人注意?!闭谶@時,玉華的弟弟小冬直嚷進來:“姊姊,小林來了?!贝罅中南耄骸斑@個時候小林還趕來,該不會是?……”正想著小林已掀開竹簾進來,心情亢奮,面色發(fā)紅,一見面就說:“大林,那個人到啦?!贝罅謱τ袢A丟了個眼色,玉華便對小冬說:“小冬,你看什么時候啦,還不上床睡覺去。”小冬很不服氣,頑強地抗議道:“每次小林來,你就叫我走,我不干!”小林忙過去安慰他:“小冬乖,聽姊姊話,明天我給你做飛機?!庇袢A也道:“小林已答應(yīng)啦,該高興了吧,走,我陪你去?!彼研《瑥臅坷?。

大林叫小林坐,問他有什么情況。小林把剛才聽見的都匯報了。大林卻在關(guān)心另一個問題:“你對他暴露過自己身份?”小林卻滿不在乎地說:“我才不會那樣傻。”大林點頭稱許道:“這就對。”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說:“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對人就不大敢信任哩。”一會兒又問:“我明天把他帶來見你?”大林沒有答腔,只在書房里,伸著長腿來回走動。這是他多年來的老習(xí)慣,當(dāng)問題一時不能解決時,他就慢慢地來回走動,他習(xí)慣于走著思考問題,而不愿意坐著思考。

他這時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上級派來的人,不在約定期間內(nèi)到達?從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里,交通方便,行期改變了,另行通知也還來得及,為什么超過最遲的期限,上級又沒有新的通知?僅僅為交通發(fā)生阻礙,還是另有原因?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姓劉的叛變,陳鴻犧牲,整個赤色工會垮臺,他對這個地區(qū)的新情況,對工作的艱苦性、復(fù)雜性有了新的認識。“敵人是強大、兇狠而又狡猾的!”他想。情況變了,應(yīng)該允許大膽懷疑,會不會是老黃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來?有一個姓劉的已使我們夠慘,不能再有一個姓劉的!……時間迅速地過去,離開戒嚴(yán)時間越來越近,而他還在無休止地邁步。小林注視著他的每個動作,內(nèi)心焦急,卻又不知該不該提問。大林在繼續(xù)考慮:如果不接,老黃確如他自己所說的因公路橋被破壞,耽擱了行期,一個負責(zé)同志,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沒有群眾關(guān)系,找不到黨,白色恐怖又是這樣厲害,萬一……他又如何能負責(zé),對得起上級和老黃同志?

玉華把小冬交給她母親,又回來。她從大林那副陰沉憂慮的面色,看出問題還沒解決。低聲問小林:“快到戒嚴(yán)時間,你還不走?”小林也低低回答她:“問題還沒解決啦。”大林忽然面對玉華:“玉華,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記旅舍有沒熟人?”玉華沉思半晌:“有事嗎?”大林道:“我想了解一個人,他就住在那兒。”玉華道:“店主是個寡婦,女兒在我們學(xué)校讀初中一,算來也是我的學(xué)生家長?!毙×謫枺骸跋肓私饽莾阂晃蛔】?,你有什么辦法?”玉華道:“我可以去找我的學(xué)生?!庇谑?,大林下了決心,對小林叮囑:“估計那個人明天還會到你那兒,你對他暫不表示什么?!毙×制鹕?,大林又加上一句:“路上小心?!庇袢A送走小林,回來后問大林:“明早不走了吧?”大林道:“看來走不了,坐下,我們談?wù)勀忝魈烊チ私庑┦裁?。?/p>

大林和玉華是兩個親密的同志又是愛人,他們在禾市大學(xué)求學(xué)時,曾一起工作過,××軍組織新政府時,大林奉派來刺州工作,兩人又在一起。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聯(lián)系,從工作關(guān)系來說,大林領(lǐng)導(dǎo)了她,從私人關(guān)系說,又是一對情人。因此大林在這個破落的進士家庭中,在這座古老的宅院里,地位也比較的特殊。

大林是惠縣一個石匠的獨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著名的石匠。他們的手藝揚名全省。他祖父雕石龍,他父親刻石獅子,是全省數(shù)一數(shù)二的能手。豪富人家舉凡蓋宅院、修墓地,都要從老遠地方把他們請來,更有些華僑資本家,從海外寄信寄錢來訂制林氏雕品,由海道運出國去。但這名聞全省的石雕藝人,家境并不比一個普通石匠好。他們一生精力都用在為地主、官僚建造高樓大廈、陵園墓地上,細心地把一塊塊從荒山上開下的青石,雕成生動瑰麗的龍、鳳、獅子、麒麟、梁山好漢,供人清賞,自己住的卻還是敗瓦泥墻的破屋,吃的還是三餐番薯稀粥。為生計,終年不得不離鄉(xiāng)背井,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這豪富東家到另一豪富東家。老石匠用簡單工具雕琢了一輩子石頭,雙眼昏花了,背脊彎曲了,手腳也不靈活了,還得在石頭上做功夫。他祖父直到閉下眼那一天還在問:“我那條龍還缺了個爪子沒雕好,怎么對東家交代?”因此,當(dāng)大林將近長大成人時,他父親就下了決心不讓他再做石匠。他對大林說:“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只喝一頓稀粥,也不能讓你再當(dāng)石匠。我一定要栽培你讀書成器,出人頭地!”因此,這門家傳手藝到大林這一代就斷了。

大林從小就聰明懂事,眼見家境凄涼,又深受他父親“讀書成器”的影響,也決心做個出人頭地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從小學(xué)讀起一直讀到高中,成績都是優(yōu)等的、在頭三名中。但到了初中快畢業(yè)時,他父親雙目失明,不能勞動,斷了生計,只靠一些徒弟周濟過日,對他的供給自然也不能繼續(xù)。但他還是決心繼續(xù)求學(xué),從進高中起就是工讀生。就在他進高中時,接受了一些進步書刊所宣傳的馬列主義思想影響,領(lǐng)會到勤工苦讀也不是解決廣大人民貧窮的道路。要鬧革命、推翻舊世界、建設(shè)新社會,才是唯一的正確道路。因此,他積極地參加了社會活動,加入了CY(共青團),后來又入了黨。入黨后他沒有離開學(xué)校,還在禾市大學(xué)讀書。不過,他這時進大學(xué)已不是為個人找出路,而是在黨的安排下進行革命活動。當(dāng)時禾市大學(xué)的階級斗爭很尖銳,以地方實力派為背景的學(xué)校當(dāng)局,對這樣的局勢采取了“學(xué)術(shù)重地,不問政治”的態(tài)度,提倡讀書救國。但左派學(xué)生實力強大,且在學(xué)校中占有一定陣地,右派學(xué)生也不弱,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后來“藍衣社”插入,右派實力增加,強制學(xué)校當(dāng)局對左派學(xué)生采取行動,提出一批黑名單要學(xué)校開除,學(xué)校當(dāng)局還是采取“不介入”政策,不敢接受,藍衣社遂采取恐怖行動,因而打人、綁架時有發(fā)生。左派學(xué)生不甘示弱,也進行報復(fù),凡是右派學(xué)生有集會,左派學(xué)生就去扔石頭,搗亂會場。發(fā)展到最后,一個藍衣社頭子突然失蹤了,風(fēng)傳在那藍衣社頭子失蹤前,大林曾去找他,并和他在海邊沙灘上散步。事隔多日,那藍衣社頭子的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在海上漂流,胸口插著七寸長的一把匕首。事情已發(fā)展到這地步,學(xué)校當(dāng)局不能不報案,當(dāng)有一隊民軍開來學(xué)校駐防,全校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在一個黯淡的夜晚,成為左翼學(xué)生運動中骨干分子之一的蔡玉華,忽然被人叫醒。她起身問:“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匆促而又低沉:“玉華,是我?!遍T開了,進來的是大林。大林比玉華高一班,他們在禾市大學(xué)共同工作已有兩年了。大林的出現(xiàn)完全出乎玉華的意料,她又驚又喜地問:“為什么還不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撃?”大林卻鎮(zhèn)定地回答:“我還沒交代工作,怎能就走。”他把當(dāng)前的形勢對她介紹一遍,又說:“組織上已決定把我調(diào)開,這兒的工作交給你負責(zé)。”玉華對這個決定沒有意見,她知道那件事是誰干的,在動手前,他們一起討論過,做過決定。但十分關(guān)心他的行止,她問:“你要離開禾市嗎?”大林微笑著:“還不知道。”玉華有幾分激動,又問:“我們能夠再見面嗎?”大林還是那副樂觀堅定的笑容:“我們一定能夠再見!”周圍的環(huán)境是不好的,大林得從速離開,他沒有說別的話,把工作交代完了就匆匆離去。

從此,玉華代替了大林在禾市大學(xué)的工作。

說起蔡玉華,她是刺州人,她的高中學(xué)業(yè)是在刺州立明高中完成的。當(dāng)她還在高中讀書時,在刺州知識界就很有名氣。不僅因為她長得端莊、秀麗,被稱為“校花”,而且很有寫作才能。在刺州報上,經(jīng)常發(fā)表她清麗抒情的散文,為青年知識界所崇拜。她算是出身“名門”,祖父是晚清進士,伯父是留日學(xué)生,老同盟會員,追隨過孫中山,是國民黨元老,又是現(xiàn)任監(jiān)察院委員,人皆稱之為蔡監(jiān)察。父親算是最無出息,讀了一輩子書,卻不曾出去做過事,靠祖遺產(chǎn)業(yè),株守過日,自稱為英雄無用武之地,悒悒地過了五十個年頭,丟下一妻一女一子與世長辭。在她父親臨終前,他們的家業(yè)已變賣殆盡,只剩下這所進士第和東大街幾間鋪面,收鋪租度日。

蔡玉華從小追隨父親,熟讀詩書,玩弄文墨,卻也沾染她父親高傲自負的舊知識分子習(xí)氣。在中學(xué)時代就不知有多少人追求過她,豪富人家也紛紛派人說媒求親。但她卻瞧不起那些“家有幾文臭錢,而胸?zé)o點墨”的紈子弟。至于普通人家,也因為話不投機一律拒絕。因此很受攻擊,有人說她是虛無主義者,主張獨身主義,有人又說她在鬧同性愛。而她對這些毀謗,均一笑置之,不與理論。高中畢業(yè)后,她到禾市升大學(xué),那兒是個通商口岸,現(xiàn)代化城市,政治空氣與刺州這一守舊落后的古城自不相同。當(dāng)禾市大學(xué)地下黨大活躍時,她因為不畏權(quán)貴、黑暗,敢說敢為,受到地下黨注意,先被吸收入反帝大同盟,后又入黨。

大林離開禾市大學(xué)后,曾發(fā)生過一次大逮捕,但有關(guān)人士早已離開,沒什么損失,玉華在市委領(lǐng)導(dǎo)下也及時把工作方法改變,她把組織巧妙地偽裝起來,成立“禾大文學(xué)研究社”,出版一份《禾島》文藝月刊,由她出面主編。這份月刊雖只出版了三期,卻很有影響,特別是她寫的幾篇散文,被報界捧為“具有全國水平”。

蔡玉華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她母親一封電報追回刺州。她母親正看中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要她結(jié)婚,便以“母病速歸”的電報,把她騙回家。但她卻堅決拒絕這門婚事,她母親說:“你不結(jié)婚,也不能再回禾市,親老弟幼,家中無人照顧。”在家告養(yǎng)的蔡監(jiān)察也說:“你已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沒有理由再留在禾市。想找事干,我替你在中學(xué)謀一份書教?!睉{那老監(jiān)察一封信,她便在私立刺州女子中學(xué)當(dāng)國文教員。她的組織關(guān)系由禾市轉(zhuǎn)到刺州特支,由陳鴻直接聯(lián)系并分配她負責(zé)互濟會工作。

她和大林的聯(lián)系從那次分手后一直沒有接上,書信也不通,但感情卻沒有斷。三年來的戀愛生活給他們在感情生活中,打下很牢固的基礎(chǔ)。只是不知道今后前途如何。她近三十了,他又因工作關(guān)系不能和她在一起,也不便通信。在更深夜靜,對著春風(fēng)秋月,有時想起這些,不無有些愁懷,卻從不對人吐露。

回到刺州約過一年,刺州局勢大變,許久沒見面的陳鴻突然來通知她:上級派了個新同志來,特支已決定把她的關(guān)系從他手中交出去,由那位同志負責(zé)。她不知道代替陳鴻來領(lǐng)導(dǎo)她的是什么人,一直在等待。一天,陳媽突然把一個人帶進進士第,玉華先是吃驚,而后卻忍不住興奮地叫起來。大林還是那樣冷靜而親切,他微笑著說:“沒有想到吧?”玉華道:“做夢也不會想到。”大林幽默地說:“這不是叫分久必合嗎?”兩人同時大笑。這一笑把玉華娘驚動了,她從內(nèi)屋趕出來,遇到陳媽就問:“是什么使玉華這樣高興?”陳媽道:“是小姐來了朋友所以高興。”玉華娘問:“是男的還是女的?”陳媽笑道:“是個男的,長的可俊俏?!庇袢A把大林介紹給她娘,玉華娘把大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恍然大悟了:“原來她早有對象,怪不得一點不急?!睆拇?,玉華娘、陳媽就把大林當(dāng)做未來的姑爺看待。

久別重逢,兩人分外的親熱,感情聯(lián)系又接上了,卻很少談到公開結(jié)合問題。新出現(xiàn)的形勢、復(fù)雜多變的政局,使他們都無法來考慮個人的事情。玉華只要求能再和大林在一起也就滿足了,大林卻把她的家當(dāng)做自己的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她那兒。

老黃回到德記旅舍,女店主在賬房前閑坐,一見面就說:“你這客人守時?!崩宵S以正經(jīng)事已辦過,安了心,有意找她閑聊,順手拖過一只竹靠椅,和她面對面坐著,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誰個出門人愿意有好好床鋪不睡,卻到派出所去喂蚊蟲?!迸曛鬟@下可樂開啦,她拍著大腿說:“你先生,真有見識。出門人就要這樣:入境問俗,不吃虧為上。有些客人偏不聽話,過了戒嚴(yán)時間還在外頭瞎撞,叫派出所扣留就請店主想辦法。店主就只知道租房要錢,有什么權(quán)勢?還不是自己花錢,白倒霉!”老黃乘機問:“這兒旅客常常被扣?”女店主滿腹牢騷地說:“可是常事,一過戒嚴(yán)時間,巡邏隊就滿街跑,這些人呀我叫他無事找事干,成串成串的亂抓人,名義叫做搜查共產(chǎn)黨,哪來這許多共產(chǎn)黨?還不是為了個錢字。”老黃默默地抽著煙卷說:“老板娘是說他們利用搜共產(chǎn)黨名義來勒索?”女店主道:“你先生,真有見識,這兒的事就是這樣。我也是聽說,真共產(chǎn)黨可厲害呢,那樣容易抓到?說他們都有三頭六臂,厲害得很呀!還不是那些出不起錢買官府人情的窮人倒霉。不過,你先生放心,我們這家高等旅舍信用好,別的客棧常常出事,我們這兒倒沒發(fā)生過。出了信用哩,就說房錢收高點,客人也樂意來住?!崩宵S有意稱贊她:“是老板娘有辦法,便利了大家,以后我可要多替你宣傳?!迸曛鬟@下更樂啦,又是拍腿,又是大笑:“你先生,真有見識,看的可準(zhǔn)!其實我這個寡老太婆有什么好辦法,還不是那句老話,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吃我們這行飯的,在派出所里沒有幾條內(nèi)線還行?你說他們上上下下哪個不吃過我的人情錢?”老黃坐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

寬衣上床后,老黃把正經(jīng)事辦完了,雖然比較的放心,由于一天奔波勞累,也由于沿途所見所聞,特別給他印象深刻,他反復(fù)地在想:劫車、燒橋、有關(guān)許天雄傳奇式的傳聞、檢查站、年青僑婦、掛在電線桿上示眾的人頭、站籠、十殺令,還有那善良健談的女店主?!?/p>

老黃在禾市工作也有好幾年了,他所碰到的困難不少,卻沒有像他現(xiàn)在所遇到的這樣復(fù)雜。

他原是長汀人,出身自一個貧農(nóng)家庭,當(dāng)過牧牛童,又當(dāng)過鐵匠。當(dāng)年家鄉(xiāng)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鬧武裝起義,他不但是這些正義行動的積極參加者而且是組織者之一。斗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建立蘇維埃政權(quán),哪件他不是站在群眾前頭?省蘇維埃成立后他成了干部。黨為了培養(yǎng)他,曾把他調(diào)到黨校受訓(xùn),受訓(xùn)完畢,蘇維埃政權(quán)在擴大,他又被派到鄰縣紅白區(qū)工作。當(dāng)國民黨反動派對中央蘇區(qū)進行第二次“圍剿”時,黨又把他派到白區(qū)工作,先在章縣,后又調(diào)到禾市任市委委員。

他在禾市有一個公開的職業(yè)身份,那就是當(dāng)馬路工人,因此大家又叫他“馬路黃”。老黃領(lǐng)導(dǎo)過禾市馬路工人罷工,反對過工賊,爭取改善待遇,很有威信,受工人熱愛,工作有成績,黨也很重視他,而他總覺得工作沒做好,多次表示要到更困難的地區(qū)去工作。有一天,市委書記果然親自去找他,并對他說:“有一個很重要地區(qū)的組織被破壞,急需派一位得力干部去整頓,開展工作。市委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認為你有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有武裝斗爭經(jīng)驗,又有城市工作經(jīng)驗。在那個新地區(qū),你這三方面經(jīng)驗都能發(fā)揮作用,因此,決定派你去。”老黃對組織分配從來不討價還價,叫到哪兒就到哪兒,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也欣然接受了。組織上給他辦理移交、了解新地區(qū)情況的時間并不多,只有十天。他把一切都辦得妥妥帖帖之后,最后接受了市委的工作指示,領(lǐng)取了路費,便動身?!?/p>

正想到這兒,忽聽到門外人聲嘈雜。女店主似在對客人打招呼,讓大家有個思想準(zhǔn)備,又似對查夜人表示不滿,用破鑼似的嗓子說:“要查夜嗎,你們查吧,我們這兒住的全是些身家清白的客人!”一聲查夜,整座旅舍已翻了天,旅客紛紛起身,房門反復(fù)開關(guān)碰擊,查夜的在厲聲鎮(zhèn)壓:“不許亂走亂動!”女店主也反復(fù)在打招呼:“各位鎮(zhèn)靜,沒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例行公事!”老黃早有準(zhǔn)備,一聽查夜,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板床上坐著,點上油燈,不久,果有雜沓腳步聲走進隔房,有人厲聲喝問:“干什么的?”答話的人聲調(diào)低沉,聽不清楚?!坝凶C件沒有?”答話的人又說了幾句什么,也不大清楚,一個清晰的聲音,聽來是一記耳光:“沒有證件?不是好人,給我?guī)ё?”有拖拉聲,哀求聲,夾雜著“媽媽”聲。老黃警惕地想:情形不對呀,和老板娘說的不大一樣。好在他證件齊全,也不大在乎。

一會兒,查夜人就挨到他房間,房門雖已打開,那些像烏鴉一樣的警察人員,還是作威作福地,用足踢門,持著槍,拿著麻繩,兇神惡煞地沖進來。在巡官后面跟著那面色難看手提馬燈的女店主。老黃早把證件拿著說:“我有禾市工務(wù)局證件,請長官過目。”那巡官連看也不看,卻連珠炮似的對他提出一大串問題:“干什么來這兒?有沒有親人?有誰給你擔(dān)保?什么也沒有?可疑,給我搜身!”當(dāng)即有人上前搜身:“報告長官,有三十塊大龍洋?!蹦茄补侔彦X接過手,皺起眉頭,頻頻搖首:“你是一個普通打石工人,哪來這樣多現(xiàn)洋?是偷來的?搶來的?可疑,給我?guī)ё?”當(dāng)即有人動手來拉,老黃卻鎮(zhèn)定地說:“要上公安局問話,我跟你們?nèi)?,何必拖拖拉?”那巡官關(guān)心的卻是那白晃晃的銀元,順手把它往口袋里一放:“我?guī)ギ?dāng)證物?!痹缫艳D(zhuǎn)眼不見人了。

老黃被拖拖拉拉地擁出德記門口,早有十來個同命人被扣在那兒,警察想找外快,一迭聲地叫要上綁,當(dāng)即有人抗議:“又不是強盜,為什么要上綁?”熟識行情的就自動孝敬些什么,那警察索性就做起公開交易來:“不綁也可以,照這位先生的樣子。”說著,高高豎起一個指頭,有人給了,有人給不起請包涵,輪到老黃,他苦笑著說:“請你們向巡官先生去要吧,我是一個子也拿不出來了?!庇腥说偷蛦査骸叭炎呃?”老黃點頭,警察又是一陣臭罵。不久,那巡官出來,后面跟著女店主,她牢騷滿腹地說:“你明明是在拆我的臺,壞我信用。這幾個客人有哪點不合你規(guī)定的?要證件有證件,來龍去脈也是一清二楚,連錢多幾個也算犯法?”那巡官也有理由,他說:“對德記我無二話,你說什么是什么,可是上頭交下的命令,我不能不執(zhí)行呀!說實在話,我們那新所長是花了大把龍洋才上任的。”女店主道:“我知道他,要撈本?!庇洲D(zhuǎn)向大家:“大家放心,住我的客棧,就是我的人,天大的事我擔(dān)當(dāng)!”又似在壯大家膽子,表示她內(nèi)心的不滿:“我開了二十多年客棧,沒住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沒出過一件事,幾任派出所長都當(dāng)面稱贊過我,只有這個新所長有意為難人。我陪大家去理會?!彼龑ρ补僬f:“走!我找你們新所長理會去!”

派出所設(shè)在一所舊廟宇里,進了衙門就是一片廣場。這時廣場上已坐滿從各客棧拉來的人,看來是普遍現(xiàn)象,并不是專為對付哪一家。各客棧主也都跟來,他們一見面就互打招呼,互問這次被拉來多少?看來,他們在這兒碰頭也不止這一次。女店主的嗓門特別高,她滿腹牢騷地對其他店主說:“人事錢我哪個月缺過?上面的香我燒了,下面的香我也燒,上上下下缺過哪個人情?就算換了新所長,有話說也得先打個招呼,不該就這樣拆我的臺!”有人勸她冷靜點:“又不光拉你家的人?!庇腥藚s調(diào)皮地說:“燒香要看菩薩,你過去燒的現(xiàn)在都變成過氣菩薩,不靈哩,要燒新菩薩的香!”一陣議論,把這些店主吸在一堆。

新所長到任雖有三天,但還沒有人到他那兒去燒香,他急了,就來這一手,以免三個月期滿,血本全虧!搜刮的好辦法是大檢查。既可表示辦事認真負責(zé),又可以增加一筆收入。這時,他正安坐在所長室等待著“財神”到來。派到各方面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都回來了,一聽完匯報,他就滿意地抹起八字胡,表示要親自來審理這些案件。首先被推進門的是一個私娼和一個嫖客,這所長一見那嫖客就大大惱怒,拍起桌子罵:“我看你三更半夜偷宿在良家婦女家中就不是好東西,說不定還有什么重大嫌疑?!币魂囅埋R威:“給我吊起來!”一舉手,就要拉人吊打。但那嫖客卻是個行家,不慌不忙地說:“算我倒霉,馬失前蹄。說什么重大嫌疑是過分了,嫖私娼倒是真的,要錢我給,吊打請免了吧!”所長拍案大怒:“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我雖剛上任不久,卻要做個公正廉明的榜樣!快,快,給我拉出去!”嗓門雖高,聲勢也來得怕人,卻頻頻對巡官丟眼色,巡官會意,走近嫖客身邊低聲說:“別鬧了,跟我來,事情再嚴(yán)重也是好商量?!陛喌侥撬芥剑龐陕晪蓺獾卣f:“所長呀,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干的雖是半掩門生意,哪個月不對你們納錢進貢。可不能這樣翻面無情,過手不認賬!”所長還是裝出一副公正廉明的模樣,拍著桌子說:“你這賤人,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對什么人說話,前所長的事怎么拉在本所長身上?”那私娼把屁股一扭直坐到他身邊:“前所長也好,現(xiàn)所長也好,我不相信就有兩樣,說來說去還是個錢字不是?”所長把桌子又一拍正待發(fā)威,那巡官已進來低低地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么,他聽了個五十大洋,臨時又把威風(fēng)收起來,說:“你嘴巴厲害,我暫時不和你理會,”又對巡官交代道:“先把這婊子關(guān)起來,等會我再來審訊?!蹦茄补傩闹杏袛?shù),故意問道:“所長,把她關(guān)在什么地方?”所長摸了摸八字胡:“就暫時關(guān)在我臥室里吧!”巡官對那私娼擠擠眼,低聲說道:“等會你陪他玩玩叫他高興高興,就可以出去。”私娼問:“我那朋友呢?”巡官笑道:“你真也是個有心人,怪不得走你門檻的人多。放心,我正招待他喝酒壓驚呢!”

一聲有傳,那大大小小客棧主,已鬧哄哄地擠進來,女店主憑資格老,會說話,在這兒上上下下有人事,被推為臨時發(fā)言人,一進門她就哇啦哇啦地吵:“茶錢、酒錢、煙錢、點心錢,我哪項缺過你的?怎的翻面無情,不先打個招呼就拉人?你們是官,說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們的名譽也要緊!別的派出所轄區(qū),今天都無事,就只你這個派出所和大家過不去。消息傳出去,還有誰敢來我們店里投宿?這還不是存心破我們飯碗?”其他的人也在后面起哄。那新所長把面孔一板:“本所長一向公正廉明,絕不茍且徇私,不論誰,只要違法亂紀(jì),我都秉公辦理!”那巡官剛剛把私娼送進所長臥室又出來,女店主便抓住他說話:“新所長剛到任,情況不明,巡官你是舊人,你說我們是不是每月都送了孝敬錢的?”巡官也從旁說了情:“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商量?!庇值偷透皆谒L耳邊說了幾句什么,所長點點頭:“那就交你辦吧?!彼鹕恚室庹f:“我事情很忙,還有要事要辦,你們有話和巡官說吧!”說著就進臥室去。那私娼已和巡官說妥要孝敬他,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辦他的“要事”了。巡官在公案上只一坐,就對大家宣布:“所長剛剛交代過,過去老規(guī)矩不變,今晚上的事也不能馬虎,被拉來的人每名罰大洋三元,誰交錢,誰就把人帶走,也不用再審問哩?!笨蜅V髌咦彀松嗟刂背常凶觥捌べM太重”。但巡官卻說:“不許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少一個不行!”說著把手一揮:“出去!”

當(dāng)那客棧主到廣場上對旅客宣布后,大家本著花錢消災(zāi)精神,也都無二話,于是就立刻繳款放人。臨走時,女店主拉住巡官問:“你從我那姓黃的客人身上搜去的錢怎算?”巡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哩,就免掉他一個人罰款吧?!?/p>

當(dāng)這些“嫌疑犯”在各客棧主帶領(lǐng)下走出派出所,那私娼和她的相好也出來了,她衣衫不整,頭發(fā)蓬松,對相好的說:“虧我面子大,你才免吃這場苦頭?!蹦擎慰蛥s苦笑著說:“是你陪他睡一覺面子大,還是我五十大洋面子大?算了,倒霉!”他們也雙雙回到私娼家去。一場虛驚過去,那新所長卻財色兼收,荷包脹鼓鼓的。

一早,玉華離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記旅舍去執(zhí)行任務(wù),只走到半路,就聽說昨晚突擊檢查,從德記抓了許多人,暗自叫聲“壞了!”又匆匆回頭。大林聽見這消息更加緊張,對玉華說:“設(shè)法通知小林暫時躲一躲?!庇终f,“我三天后再來?!蔽宸昼姾?,他離開進士第趕出城去。

玉華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么大事,她是個相當(dāng)沉著的人,和往時一樣吃完早餐就上學(xué)校,外表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上課鐘還沒響過,和平時一樣,學(xué)生都在校園里活動。她無意中遇見那德記旅舍老板娘的女兒,想起大林委托的事,便把她拉過一邊,問起昨晚突擊檢查的事。那天真女孩學(xué)她娘口氣說:“鬧來鬧去,還不是為個錢字?!庇袢A問:“怎么說的?”小女孩道:“什么事也沒有,各罰大洋三元就放啦?!闭f著又格格地笑,“聽娘說,有些客人損失很大,有個從禾市來姓黃的客人,身上帶的錢全給搜走,現(xiàn)在連吃飯也成問題哩?!庇袢A注意地傾聽著?!罢f是來找親戚的。對人挺和氣,就是運氣不好,親戚沒找到旅費倒叫人搶了。”說著,上課鐘已響,學(xué)生們紛紛趕進課堂,玉華知道那個人無事略為安心,可惜大林已經(jīng)走了,她一時又無法通知他。

早飯后,老黃又在東大街十八號出現(xiàn),他是去打聽消息,順便對昨晚的事打個招呼。大街上很熱鬧,來往的大都是東門外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挑著柴草、農(nóng)副產(chǎn)品,羅列在街道兩側(cè)空地上,等候買主。店鋪都開了,生意卻很清淡,農(nóng)民在自己挑來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賣出前,是沒有現(xiàn)款買所需東西的。不過,街上謠言卻很多,人們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談?wù)?,說省城非常吃緊,又有一支紅軍從中央蘇區(qū)打過來,中央軍抵擋不住節(jié)節(jié)敗退,那支紅軍現(xiàn)在已打到離刺州二百里地區(qū),隨時都有打進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維國連日在調(diào)兵遣將。大家都在說:“看來又要拉?啦?!崩宵S心想:“怪不得進城的盡是婦女?!?/p>

他到十八號去,那個光頭黑面的少年不在。有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在掌管店務(wù)。他照樣買了包紅錫包,想打聽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婦女只說了聲:“有事出去了?!北阏泻魟e的主顧去了。他在那兒周旋了好一會兒,不得要領(lǐng)地又回旅舍。

他以為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關(guān)系,也許他是到什么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樣買了包紅錫包,那中年婦女也不在,換來個五十上下年紀(jì)的男人。他又向他問起那少年,店老板倒還和氣,只是說:“有事下鄉(xiāng)去哪。”老黃有點失望:“什么時候回來?”店老板搖搖頭。老黃回到德記問女店主,他的親戚來過沒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樣,時刻在等他,就是沒見人來?!崩宵S起了狐疑,他想,他這次來的任務(wù)急迫,論理關(guān)系已接上了,該有人來找,為什么等了這一天,走了兩趟,還沒點動靜?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抽著煙卷,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許他遲到了,引起懷疑;也許是昨晚客棧出了事,引起懷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關(guān)系,他該怎么辦?他現(xiàn)在是身無分文,靠那好心腸的女店主借錢度日。時局緊張,一個人呆在這兒什么事不會發(fā)生?一時也焦急起來。他忽又想起臨走時,市委書記曾對他叮囑過:“要記住,你去的地方,是個白色恐怖非常厲害的地方。在那兒堅持工作的同志,都是雙手提著人頭過日子。接關(guān)系時,也許不會像平常那樣,因此千萬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難就給組織寫信?!彼磫栕约海含F(xiàn)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難時候?為什么不給市委寫封信呢?論理在他安全抵達目的地后,也該給組織打個招呼。因此,他便到柜臺上,向女店主借用筆墨,并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箋。

半小時后,他把信寫好了,信上說:“……此間貨源奇缺,而采購者極多,常有搶購現(xiàn)象發(fā)生。弟因交通故障,來遲一天,貨主借故拒交欠貨,且避而不見,只得暫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聽候解決。只與貨主原約如期交貨,貨主今拒不見面,交涉無門,使弟進退兩難。見信務(wù)速函貨主,促其履行諾言,以守商譽,亦免弟空手而歸。至切!至切!”他把信反復(fù)推敲一番,認為相當(dāng)妥善了才去付郵。

但他也沒有放棄機會去找關(guān)系,每天還是上十八號去買紅錫包。只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見面?!?/p>

大林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才回城。

玉華還沒回家,小冬上學(xué)去了,因此進士第內(nèi)異常清靜寂寥。玉華娘聽陳媽說:“林先生來啦,”認為是個時機。這個因丈夫是個讀書人,一向被尊稱為先生娘的老年人,許多時日來就想找大林單獨談一次話,解決有關(guān)他和玉華的婚事問題。他們接觸雖多,總有玉華在旁,她怕玉華罵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暢所欲言,表達一番心意,有許多想說的話都悶在心里。難得有這樣機會,她和大林單獨在一起,因此她便摸進書房,并對大林說:“阿林呀阿林,我們這座院子少了你一個,就像空了半邊屋?!贝罅中χf:“是伯母過分寵愛。”玉華娘道:“說真的,我們家就是少了個男人,要是你能搬過來……”大林還沒全理會她的意思,開口說:“我現(xiàn)在不就是把它當(dāng)自己的家嗎?!庇袢A娘一陣高興:“你也這樣想就好哪?!庇诌M一步說:“你們年紀(jì)都不小了,你該成家立業(yè)啦,玉華也該有個丈夫,你說是不是?許久來,我就想單獨找你談?wù)劊性S多話要對你說,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開口:“你們要好了許多年吧?”這個突然襲擊使大林大感狼狽,面紅著。玉華娘卻很得意,她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玉華今年是二十九歲,你的年紀(jì)?”大林說:“也是二十九!”玉華娘表示滿意:“不正好?說真的,在沒有知道你們已經(jīng)要好時,我真擔(dān)憂呀,一個二十九歲姑娘還沒有婆家那還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樣,不反對。不過自由來自由去,總得有個結(jié)果,不能一輩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聰明,人也不太難看,不怕沒人要,過去要討親事的人可多哩,門檻也快給踩斷,都叫她回絕,現(xiàn)在也還有許多人想來說親;我擔(dān)心的是人家笑話,俗語說:人言可畏。這些年來外面說的怪話,三進大屋也裝不完呀,什么獨身主義呀,什么同性愛呀,什么白虎星呀。背著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過多少眼淚,她呢,卻一點不在乎?!闭f著說著,她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淚水也掉了。這時忽見陳媽帶著小林匆匆進來,小林見面就說:“阿林,怎么現(xiàn)在才回?”大林知道有要緊事,對玉華娘說:“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話以后再談吧?”玉華娘有點不舒暢:“又被小林岔斷!”還是起身告辭。小林匯報了德記被搜查和這幾天來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給他。大林把信打開,是一封普通商業(yè)來往信件,他略為看過之后,便跑到對面客房去,用茶水涂抹著信背,于是出現(xiàn)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黃同志業(yè)于十九日抵達你處,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他現(xiàn)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苦于無法與你們聯(lián)系。信到之日,務(wù)速與之聯(lián)系,協(xié)助其轉(zhuǎn)移至安全地點,以利工作開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復(fù)地讀了幾遍,點上火燒掉,才又回到書房。他興奮地對小林說:“現(xiàn)在情況已鬧清楚,老黃是自己人,你現(xiàn)在就到德記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現(xiàn)在就把他帶到這兒來?!贝罅謱@年青性急的同志帶著批評口氣說道:“你忙什么,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你到德記去找他,對他說:你托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jīng)找到了,正在等你。一聽你說,他一定會跟你走,你就把他帶到清源村口大榕樹下,那兒自然有人接你們?!毙×质芰伺u倒沒有什么,他很了解這位領(lǐng)導(dǎo)同志的脾氣。他默默地記住這一段話,正待出門,忽又記起:“玉華同志告訴我,老黃同志帶來的路費全給派出所搜去,這幾天的吃住還欠著哩。”大林從身上拿出五塊銀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來的同志為難?!?/p>

小林走后,大林便進內(nèi)室去向玉華娘告辭,玉華娘吃驚道:“玉華還沒回你就走?”大林道:“請伯母轉(zhuǎn)達一聲,過三幾天我再來?!庇袢A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說:“看你這樣?xùn)|奔西跑的,連飯也不吃就走。下次來,可記住把行李搬來。”大林笑了笑:“謝謝伯母。”便伸著那又長又健實的腿,匆匆地走出進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離城十里地的清源鄉(xiāng)。

清源是個僑鄉(xiāng),卻是個窮僑鄉(xiāng)。全鄉(xiāng)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壯男人出洋謀生。因此這鄉(xiāng)有三多,守活寡婦女多,老頭幼孩多,童養(yǎng)媳多。男人出洋雖也被稱為“番客”,但不是去當(dāng)“頭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數(shù)人每年只寄兩次僑匯,逢年過節(jié)才有;光景差點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僑匯,也有幾年才寄一次的。鄉(xiāng)里土地不多且多貧瘠,要依靠土地是無法為生的,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謀生的原因。留在鄉(xiāng)里的婦女大都非常勤勞,是一家的主要勞動力,僑匯多、家景好些的,還得做些手藝貼補家用。僑匯少、或僑匯斷絕的,大都到外鄉(xiāng)去當(dāng)短工找家用。因此這鄉(xiāng)婦女又個個是身強力壯,一條扁擔(dān)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勞動力。這鄉(xiāng)盛行養(yǎng)童養(yǎng)媳,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有童養(yǎng)媳,她們從更窮困的鄉(xiāng)村買了三、五歲的幼女來養(yǎng),到了十四五歲就草草成親。這些年青婦女和丈夫拜過天地,共同過日子不上一年半載,丈夫就到南洋去。幸運的三、五年回來一次,也有十年八年才回來一次,更多是渺無音訊,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因此大多數(shù)婦女都在守活寡。

婦女們有苦無處申,只能去找其他寄托,鄉(xiāng)里盛行“關(guān)三姑”、“關(guān)太子”、“找神明”各種迷信玩意。大多年青婦女都糾合志同道合的結(jié)成“姊妹會”,有因丈夫回鄉(xiāng)不愿同房而自殺,有因親人離家日久,音信全無,感嘆長日難過,集體投江自殺的。

不過這都是舊事,自從黨組織在這兒開展活動后,情況就有了改變,不少婦女參加了組織,極端封建反動的“姊妹會”,在活動時候也有了新的內(nèi)容。經(jīng)過一番經(jīng)營,慢慢的也成為黨組織的一個秘密據(jù)點。

大林進清源鄉(xiāng),習(xí)慣地不從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樹旁就有一條小路,轉(zhuǎn)進小路,通過一片龍眼林,在一間獨家寡屋前停住。這農(nóng)戶有一只脫毛老狗,平時除了吃喝外,大都蜷臥在泥地上閉目養(yǎng)神,每遇有陌生來客,也會抬頭懶慵慵地吠叫兩聲,算是提醒主人注意。這時,它見有生人到來,像在辦例行公事似的,睜開昏花老眼,有氣無力地對大林吠叫兩聲,又埋頭養(yǎng)神去了。聽見狗吠聲,從屋里走出一個竹竿型的中年婦女,問了聲:“誰呀?”一見大林又笑著說:“是阿林,老六還沒回來哩?!贝罅终f:“沒關(guān)系,我有別的事來的?!币恢鄙熘L腿朝里屋走。他們到了堂屋,那中年婦女要打水給大林抹面,大林卻說:“大嫂,別忙,先幫我做點事好嗎?”那中年婦女笑道:“你什么時候叫我,我沒答應(yīng)過?”大林連忙道:“大嫂說的有理,我把話說過哩?!敝心陭D女從灶間又搬出水壺茶碗。大林說:“請你到村口大榕樹下等兩個人?!?/p>

這中年婦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了解蔡老六一樣,是了解大林的。從前陳鴻來過她家,每次來總要關(guān)在房里和老六談到深夜,匆匆過了一夜又回去。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陳鴻和老六是個什么關(guān)系、在干什么,她習(xí)慣于過小媳婦的日子,對男人的事從不過問,只是心中疑惑。后來城里貞節(jié)坊上掛了陳鴻的首級示眾,說他是共產(chǎn)黨要人,才明白陳鴻是個什么樣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干什么了。陳鴻犧牲了,卻來了個大林,看他的行動和陳鴻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陳鴻,也敬重代替陳鴻的人,聽見有什么吩咐,總是賣力去做。聽完吩咐她走進臥室,圍了腰兜,披上頭巾,邊出房邊問:“那兩個人我認識嗎?”大林道:“有一個是你認識的,就是那個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對,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齊齊,說聲:“我知道啦?!闭鲩T,大林又把她叫回頭,低聲叮囑:“見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帶來見我,只裝做不認識的樣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們后面有沒長‘尾巴’。不管有無,馬上來通知我?!庇袼恻c頭道:“我知道?!贝罅钟值溃骸翱刹荒艽笠??!庇袼庑π?,順手挽只竹籃,里面還有半籃子曬干了的荷蘭豆,匆匆出門。

小林離開進士第,徑投第一巷德記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馬上就找到老黃。老黃正待出門,他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處亂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號。他估計給市委的信已經(jīng)寄到,也可能有復(fù)信,他想去打聽打聽消息??烧f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他高興地伸出手,熱烈地和他握著。小林有點內(nèi)疚,很不自然,老黃請他坐,他不坐,只說:“真對不起,害你等了這些日子?!崩宵S心中有數(shù),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興奮,說:“不干你事,你們有困難,我知道。”小林又低聲說:“你托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jīng)找到,正在等你?!崩宵S心急道:“什么時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說:“現(xiàn)在就去?!崩宵S立即答應(yīng)了。說著,他就趕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從口袋里摸出那五塊大洋:“你的親戚叫我把這點錢帶給你,好清付房租伙食。”老黃笑道:“你們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話。老黃把行李收拾好,帶著錢出去。女店主見他滿面笑容,也替他高興,問:“親戚找到?”老黃道:“找到啦,找到啦,剛從省城回來,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謝老板娘,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該怎么辦?!迸曛鞯溃骸拔艺f過,凡住過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難我不幫忙誰幫忙?”又低聲問:“你的親戚就是這個在東大街開雜貨鋪的?為什么不早說,我們是隔街鄰居?!崩宵S道:“不是他,是我托他代找的?!彼亚焚~結(jié)清,又回到房間提行李,對小林說:“走吧!”女店主還特別送出門,反復(fù)叮囑:“你先生,找到親戚,可不要忘記我們,常常來走動?!彼纳屏嫉滦粤艚o老黃深刻印象。

小林帶著老黃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過大街,不必經(jīng)過戒備森嚴(yán)的城門口。這座城池原有一道堅固的、高可三丈、寬一丈的石墻,據(jù)說當(dāng)年是為抵御從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筑的?,F(xiàn)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經(jīng)常來往的是一個城墻缺口。首先發(fā)現(xiàn)這個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農(nóng)民,他們貪圖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門口中央軍的檢查盤問,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也成為一條半公開的通道。

老黃還是石匠打扮,小林卻是普通農(nóng)家打扮,一個在前,一個在后,迅速地通過橫街小巷,走了約半小時,才到達城墻邊。小林機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張后望,沒情況,招招手,老黃也上去。過了城墻缺口,沿著護城河,又過了一道獨木橋,進入城郊一座村莊。小林松了口氣,站住,抹去額前汗珠,老黃快步上前,和他并排著走,小林這時才放心地說:“現(xiàn)在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們就把腳步放慢。小林不但對老黃表示特別親熱,而且話也多了。他對老黃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黃同志,你不會怪我嗎,我一直有意躲開,不見你。對一個上級派來的同志,我這樣做是很不禮貌的??墒牵瑳]辦法……”他把手一擺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們這兒情形很壞,出了大叛徒,陳鴻同志被殺,許多同志被捕,關(guān)在牢里,反革命滿天飛,我們不能不小心謹(jǐn)慎呀!”老黃一點也不責(zé)備他,還點頭稱許:“你們做得很好,很對,為了黨的安全、革命利益,我們隨時隨刻都要對敵人提高警惕?!毙×诌€覺得解釋欠充分,又補充道:“我們也很急呀,從十五號起就等著。可是你到十九號才到,時間不對。后來又聽說德記出了事,德昌同志告訴我不能接?!崩宵S道:“這樣決定完全對!”又問,“我們現(xiàn)在就是去找德昌同志?”小林點頭道:“我想是?!彼麄冇肿吡艘欢温贰@宵S對這個年青同志的興趣逐漸在增加,他覺得他機警、靈活、親切而又堅定。忽然問道:“小同志你叫什么呀?”小林道:“同志們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崩宵S問:“小林同志,我可以問你,今年有多大年紀(jì)?”小林笑道:“上級要問,什么都可以——今年十七哩?!崩宵S問:“讀過幾年書?”小林道:“窮人可沒讀書運氣,只讀完小學(xué)就失學(xué)哩?!崩宵S問:“父母都還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說:“我是個孤兒,父母早亡,從小跟伯父長大,那間小雜貨鋪就是伯父開的,叫我在鋪里幫忙。組織上說,就利用那鋪子做個聯(lián)絡(luò)站吧,叫我好好地干?!崩宵S道:“我見過你伯父和伯母,是兩個和氣的人。他們知道你在為革命工作?”小林搖頭:“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什么都沒說。親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總得有個內(nèi)外。”老黃點頭稱是,又問:“他們不同情革命嗎?”小林搖頭:“窮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崩宵S說:“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們的覺悟?!庇终f:“你現(xiàn)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志也這樣說,就是不痛快!”老黃問:“為什么你覺得不痛快?”小林說:“事情不多?!崩宵S道:“可是很重要?!毙×贮c頭承認。老黃又說:“干革命不能光求痛快?!毙×植槐硎臼裁?。老黃忽又問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黨員?”小林雙頰漲紅:“還早啦,只是個共青團員?!崩宵S說:“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內(nèi)心得意,卻故意指了指前方:“走過這村莊,還有一半路。”

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個紅屋綠野的村莊。約有三四百戶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紅磚瓦蓋成,連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綠菜地,正像綠葉扶持著紅花。走進村莊不遠,就看見一條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間店鋪,鋪頭不大,各種日常必需品倒還齊備。還有不少洋貨,看來是華僑私帶回國的。小林帶著老黃大搖大擺地走過街,還頻頻和人打招呼,老黃低聲問:“這兒沒有駐軍?”小林放聲笑道:“除了城市,中央軍什么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幾百人才敢動?!苯又?,他又說了個故事:“有次周維國派了幾名便衣到這兒來,幾個日夜沒見回去。后來派人來追查,才在糞坑里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人把他們當(dāng)肥料淹到糞坑里哩。”老黃對這個故事感到興趣,他注意地聽著,又問:“是誰干的?”小林洋洋得意地說:“國民黨反動派說是共產(chǎn)黨干的,老百姓卻說是土匪干的,到底是誰干的,誰也鬧不清。我問大林同志,他也只笑笑……”老黃問:“誰是大林同志?”小林吃驚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志呀!”老黃點點頭。小林又指了指前頭:“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們就抵達一道渡口。

一條白浪滔滔的大江橫在他們面前,那江面約有一里來寬,迎面撲來陣陣帶咸味的海風(fēng),老黃指著它問:“這就是聞名的桐江?”小林點頭道:“就是。從這兒可以通到大海?!睆倪@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作為維系兩岸交通的工具。擺渡人就住在對岸岸邊的茅屋里,只有公孫兩個。老艄公年近六十,維持古風(fēng)習(xí)慣,頭上纏著小辮子,下身穿條漁家常穿的寬褲腳靛青色的燈籠褲,一面絡(luò)腮胡,面呈古銅色,雙眼如銅鈴。那孫女兒,只有十五六,圓胖的面孔,一對大眼兩只烏黑的眼珠子,卻剃著兩道長長細細的柳葉眉,垂著一條烏金發(fā)黑、又粗又長、結(jié)著大紅絲線的辮子。茁壯高大,看來是個早熟姑娘。她聲音洪亮,粗野、潑辣,而對人卻又極親切、甜蜜,盡見她在對過渡的人問好,一會兒說:“三叔,進城回來哪?!币粫河謱α硪粋€婦女說:“五嬸,你買了些什么回來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guī)湍闾嵋惶?”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后偷偷議論的:“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親的把門檻踩斷?!?/p>

小林帶著老黃上渡船,那阿玉一見他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姓林的,你不用過去哪?!毙×忠埠芑钴S,問:“為什么呀?”阿玉答:“你姑媽早進城啦?!毙×值溃骸拔艺业氖枪玫?。”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進城啦?!毙×值溃骸澳俏襾碚夷恪!卑⒂駟枺骸罢椅易鍪裁?”小林嬉皮笑臉地說:“找你唱支……”說著就尖起嗓子:

池內(nèi)蓮花對對開,

大樹不怕起風(fēng)臺;

你我相愛是應(yīng)該,

別人閑言不理睬。

阿玉一聽他唱的是這個,大發(fā)嗔嬌追著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占老娘便宜?!贝蠹覅s都在叫著:“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卑⒂裾f:“丑死啦?!钡?dāng)渡船搖晃著離開渡口,收住篙,鼓起雙槳,卻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兩條臂膀有節(jié)奏地劃動著雙槳,雙腿一前一后地挪動,隨著咿呀作響的槳聲,飄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聲音唱著:

要吃鮮魚在海邊,

要交小妹在厝邊;

出出入入都相見,

勝過牛郎織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傘圓又圓,

舉上舉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緊,

妹若不遮頭會暈。

大家又是一聲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認輸,輕啟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時你來我往,也唱了有十幾支。不覺已擺到對岸,阿玉說:“姓林的,今天我沒輸過你。”小林也說:“對歌我不怕,下次再來。”阿玉說:“不要忘記叫你姑媽多教你幾支,免在這兒丟人?!闭f著,大笑。

上得岸后,老黃說:“這擺渡姑娘很有意思?!毙×值溃骸懊看挝襾?,都得和她對歌。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老黃道:“看來你們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說:“是自己人嘛。她什么都好,就是喜歡開玩笑,逗的多少人為她昏昏沉沉,六叔也為這件事批評過她?!崩宵S問:“那六叔又是誰?”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做姑媽的那個,我們現(xiàn)在就要到他那兒去?!?/p>

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座村子,綠蔭處處,包圍著星點似的農(nóng)家小屋,老黃朝它一指:“什么地方?”小林道:“清源。我們已經(jīng)到啦。”

村口的大榕樹據(jù)說是棵風(fēng)水樹,相傳已有五百年歷史。過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氣,上樹捉鳥拆窠,自從有人跌死、傳說它是棵神樹后,便沒人敢上去。因此在樹上做窠的鳥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兒,像是掛著無數(shù)燈籠,鳥類成群結(jié)隊,叫聲連渡口也可聽到。大榕樹下,設(shè)有“福德正神”神龕,神龕前擺著幾只石凳石桌,還有一攤涼粉攤。過往行人都很樂意在這兒歇歇,喝碗涼粉,透透氣。玉蒜在大榕樹下已等了好久,她坐在石凳上,面對渡口,邊剝荷蘭豆,邊和賣涼粉的老太婆談家常。當(dāng)她遠遠看見小林帶著一個石匠打扮的人,從渡口邊談邊走過來,后面也沒有什么形跡可疑的人跟蹤,知道沒事,收起活計就回去。一進門就對大林說:“阿林,人來啦,沒事?!贝罅诌@時正和老六女兒紅緞在談話,一聽說人來啦就起身告辭,卻被玉蒜叫?。骸耙灰o你們做飯?”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們還要趕路?!彼杆俚叵г邶堁哿謨?nèi)。當(dāng)大林出現(xiàn)在榕樹下,小林和老黃正在涼粉攤前喝涼粉,大林上前和他們招呼,老黃放下涼粉碗,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前,和他緊緊握著手:“我是老黃?!贝罅忠驳溃骸拔沂堑虏!彼麄兌加昧ξ站o對方的手,沒一個先放松,小林悄悄地站在一邊,微笑著,“多親熱的同志呀!”他和他們一樣激動。大林又說:“害你多等幾天?!崩宵S微笑著:“提高警惕是應(yīng)該的?!毙×趾韧隂龇鄹读隋X,挨過來低聲問:“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沒事啦,你回去吧?!毙×钟謫枺骸澳闶裁磿r候進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毙×只厣肀阕?,他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老黃表示贊賞道:“是個好同志,機警負責(zé)!”大林笑笑,說:“我們也走?”老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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