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時光螺旋 作者:沙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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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同學(xué),同學(xué),你醒醒……”

好吵……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涌入耳朵,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皮膚白皙的男生的臉。

“呼……太好了?!蹦猩钌钏闪艘豢跉?,隨即又一臉擔(dān)心的神色,“同學(xué),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頭疼不疼?身上呢?”

我還有些迷糊,扶著額頭答道:“沒事,我沒事?!?/p>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奇怪,比如男生的臉離我很近,比如他看我的時候角度是“俯視”,比如他的手竟托在我的背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男生的懷里,滿臉尷尬地站起身來。四周圍了很多人,直到我站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沒戲可看才立刻散開。我晃晃腦袋,努力整理思路。

今天我是準備去圖書館看書的,對,我正要上公車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同學(xué)……你的借書證……”男生把證件遞到我的手里,聲音小小的,滿臉內(nèi)疚的模樣。

看來……他就是罪魁禍首了。

我定定神,把借書證重新放進自己的口袋里。

“真對不起?!蹦猩p手合十,一臉抱歉地說,“都怪我走得太急了,你剛剛就差一點兒跟一輛車撞上哎。同學(xué),我叫南白優(yōu),電話是138××××××××,身份證號是××××××××××××××××××,如果你覺得身體哪兒不舒服就立刻聯(lián)絡(luò)我,我絕對不會逃避責(zé)任的?!?/p>

南白優(yōu)瞇著眼睛,一副“想想就后怕”的模樣,一邊說話一邊又擺出“有我在不要怕”的英雄模樣。他的皮膚很干凈,白白的,發(fā)色很淡,說話的時候隨著眼睛的眨動能看到長長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樣。真是可愛的男生呢,好像有什么話都會寫在臉上。

我對他笑笑:“沒關(guān)系,不是你的錯,我的腳有點問題,不能抬太高,所以上公車的時候總是有些費力,重心不穩(wěn),比較容易跌倒。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比現(xiàn)在的情況還要糟糕吧?!?/p>

他似乎還不相信,一副緊張的樣子。唉……我知道我腳的情況確實有點怪,我開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真的,謝謝嘍?!?/p>

南白優(yōu)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是對我這樣坦然地說出自己的身體缺陷有些驚訝。這樣的反應(yīng)我也是見慣了的,我從不對人刻意隱瞞自己的身體缺陷。對我來說,除了生活上有那么一點點不方便,其他也沒什么大不了。當(dāng)然我也不會特意對別人提起,我告訴南白優(yōu),只是因為不想讓這個男生自責(zé)下去。

我又笑了一下:“好啦,那下次見。”

“同學(xué)?!蹦习變?yōu)忽然在我身后叫道,“禍是我惹的,但是救你的人不是我,幸好是那個男生跑過來抱住你。我……嗯……我不能隨便把功勞攬到自己的身上?!?/p>

于是……

我順著南白優(yōu)的手指看過去,就看到身后不遠處人群中的花火。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花火,我甚至沒有跟南白優(yōu)確認,就從人群中一下認定他就是南白優(yōu)口中的男孩。

他就是花火。

2

我望過去的時候,他也正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身體在經(jīng)歷了一小段時間莫名其妙的靜止后,我迫使自己向前走了幾步,南白優(yōu)有些遲疑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們在那個男生面前站定。又有那么一剎那我望著他,似乎遺忘了所有。過了一會兒,我對他禮貌地笑笑,伸出手:“謝謝你救了我,我是玖月桂?!?/p>

他的神色異常冷漠,看了我一眼,隨即又把目光移開,然后冷冷地說:“花火?!?/p>

他沒有伸出他的手,我沒有意識到。他的名字是花火,我偷偷在心里重復(fù)。

花火很高,一米八多的樣子,有寬寬的肩膀和長長的腿。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東方人很少有這樣的五官。深深的眼窩和高高的鼻梁,薄唇和光潔的額頭,我從未看到過這么完美的臉孔。

我看著花火的臉,忽然想,他跟南白優(yōu)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如果用顏色來分,南白優(yōu)是淺橙色,那花火就是青灰色;一個熱情溫暖,一個冷酷孤傲。他有著我見過的最難以靠近的神情,卻又讓人忍不住想接近,想去探究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就像一個深深的黑洞在剎那間捕獲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人家說,戀人的最佳的高度搭配就是,女生靠在男生身上的時候,頭剛好壓在男生的頸窩上,那么我跟花火……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忽然變得這么花癡,我的臉漲得紅紅的。忽然,花火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橘色的陽光從我的身后涌出,落到花火的眼睛里。他的瞳孔里映出漂亮的琥珀色。陽光那么燦爛明朗,花火身上的白襯衫發(fā)出好看的光澤。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清新的皂角香味。

“玖月桂是嗎?”花火薄薄的嘴唇在朝陽輝煌的光暈中相碰。

“嗯……”我下意識地答應(yīng)。

花火瞇著眼睛看我,目光冷漠,又迅速把目光錯開:“我剛才聽到你講話了,知道自己身體有殘疾就不要隨便出門。你不知道這樣會給別人添麻煩嗎?因為你,我去補習(xí)班已經(jīng)遲到了?!?/p>

說完,他低頭看看表,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我有點驚訝,很少有人會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說“殘疾”兩個字。大概……他是真得很討厭我吧。

想到這里,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絲難過。

“喂……你講話很過分哎?!鄙砗蟮哪猩蝗簧鷼獾卣f,“月桂她身體不方便又不是她的錯。況且這件事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撞到她,也不會搞出這一堆麻煩事了。你要怪就怪我,干嗎對月桂講這么難聽的話?”

“知道自己做錯了就閉嘴,不要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被ɑ鹄淅涞貑苈暋?/p>

南白優(yōu)的臉立刻變了顏色:“你說什么?”

突然間,我站在兩個人中間有點手足無措。我跟南白優(yōu)只是第一天認識,他這樣站出來幫我,我心里不是不感激,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看到花火跟其他人產(chǎn)生沖突被傷到的畫面。南白優(yōu)握著拳頭,一臉要爆發(fā)的樣子?;ɑ鸱炊芾潇o,連眉梢、眼角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這樣反而更讓南白優(yōu)受不了。

“不要吵了……這件事是我的錯,你們不要吵了好不好?”我攔在中間,小聲請求。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笨了,連一場爭執(zhí)都阻止不了。

看著他們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我越著急卻越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情急之中我竟然拽住了花火的衣角:“都是我不好,都不要生氣了好嗎?”

花火愣了一下,隨即用力甩開我的手:“走開!”

我身子一晃,身體向后面倒去,忽然一只結(jié)實的手臂扶住了我,是之前那個男生——南白優(yōu)。

“你這個家伙!”南白優(yōu)一邊扶我起來,一邊大聲罵花火。

我有點恍惚,不知道花火為什么這樣討厭我。我下意識地向花火看過去。面對南白優(yōu)的咒罵,花火置若罔聞。他只是有點愣愣地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絲痛苦,但那痛苦的神色轉(zhuǎn)瞬間又消失了。

明明是第一天認識的人,為什么?我望著他,忽然覺得在我們之間有一道玻璃鑄成的圍墻,但那圍墻的兩端卻熔鑄進了我和他的身體。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忽略了他的冷漠。

“我講過了吧,像你這樣的人,還是不要隨便出來給別人添麻煩的好?!被ɑ鹄淅涞刂S刺。

我沒有講話,只是輕輕推開南白優(yōu)的手,安靜地站著。

是啊,肯定是我看錯了,花火這么討厭我,又怎么會因為我跌倒而難過呢?

“如果真要感謝我的話……”花火突然又說。

我抬頭看著他,從他的表情里我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緒。

“就做點什么來報答我吧。”說完花火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記事本,掏出筆在上面刷刷寫了些什么,然后遞到我面前,“明天早上,來這里找我。”

我把紙條接在手里,花火便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低頭看看紙條,上面寫著“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這個名字有些熟悉,我好像聽到過,但是又想不起是從哪里得知的。我重新抬起頭,花火獨自在前面走著,他走得很快,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我忽然想,他的身邊有熱鬧的街道,有車水馬龍,可是他仿佛跟它們在兩個世界?;ɑ鹂雌饋?,那么孤獨。

我任憑自己陷入思緒,身后是南白優(yōu)憤憤的聲音:“月桂,不要去找他,讓這個傲慢的家伙一個人等到死吧!來,我送你回家……不不不,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壞人啦!我只是……”

回頭看見南白優(yōu)那張緊張的臉,我忽然覺得暖暖的。這個男孩似乎是個很不錯的家伙耶。

今天……或許是我的幸運日吧。

3

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

我站在家門口,忍不住抬頭望著天空。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像有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遮擋住了無盡的蒼穹和陽光。不過好在我知道,厚厚的黑色空氣背后,還有金黃色的光明和溫暖。

“月桂?”

聲音從背后響起,我下意識地回頭,就看到夜靜溫和英俊的臉。其實不用看也知道是他,這個聲音在我耳邊吵了這么多年,不說話我都聽得出來。

夜靜是我家的鄰居,他家的客房跟我的臥室只有一墻之隔。第一次去他家玩知道這個結(jié)構(gòu)后,我暗自在心里慶幸,幸好跟我臥室一墻之隔的不是夜靜的房間。不然我每次在房間里聽音樂、睡覺、打電話都會覺得怪怪的,或許夢話還會被他聽走。

“你一個人在這里看什么?這樣子很詭異哎?!币轨o走過來,在我身邊站定,學(xué)著我的樣子抬頭望,“天上有餡餅在掉嗎?”

“喂……”我斜睨著他,忽然板著臉孔做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其實我是在思考一件很嚴肅的事情?!?/p>

“哦?”夜靜把右手放在耳邊張開,做出一個“洗耳恭聽”的動作。

“當(dāng)年牛頓看到蘋果從樹上落下來總結(jié)出了牛頓定律,搞不好我在這里站久一點兒就可以得出月桂定律了。”我伸出一根手指解說。

夜靜立刻滿臉黑線:“又調(diào)皮……”

我吐吐舌頭,忍不住笑起來。我經(jīng)常會冷不防說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嘲笑夜靜是個書呆子,盡管他功課好,長得又帥,還喜歡玩點音樂,寫點小東西,甚至空閑下來,他還會涂鴉。升學(xué)考試時他幫我輔導(dǎo)功課,批注里總會畫個Q版生氣的夜靜或不聽話的我。因此除了他幾乎每年都拿年級第一是標準的“書呆子”這一點外,我在他身上實在找不出什么我可以拿來攻擊的事情了。

夜靜總是罵我“調(diào)皮”,每次他罵我,我就忍不住笑。在學(xué)校里,夜靜是我的學(xué)長;在家里,他又是我的鄰居??刹还茉谀睦铮轨o都像一個大哥哥一樣,就連訓(xùn)話,也是一臉溫和的模樣。

有時候我會有一點兒依賴夜靜,不用他為我做什么,只要夜靜站在我旁邊,讓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單,這樣就足夠了。

會這樣依賴他的原因……

大概是因為——陪在我身邊的人太少了吧。

家里現(xiàn)在這種情況,我已經(jīng)不能任性地對爸爸撒嬌、調(diào)皮了,或許是我成長得不夠快,這種依賴的情感總還是需要一個發(fā)泄口,后來這種感情就有一部分轉(zhuǎn)移到了夜靜的身上。

“發(fā)什么呆?總結(jié)出月桂定律了?”夜靜伸出手在我眼前擺了擺。

這次我沒有繼續(xù)開玩笑,我重新抬起頭看著天空:“其實我剛才是在想……雖然夜色很濃很黑,但至少我知道,那片濃厚的夜色后面就是溫暖和光明,它們很快就會回來的?!?/p>

我停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夜靜沒了動靜。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一絲哀傷。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夜靜又迅速把這種消極的情緒隱去,他拍拍我的頭,說:“月桂,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加油?!?/p>

夜靜總是這樣的,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鼓勵我,給我力量,又從不會觸及我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夜靜有一種特別的親和力,或許可以形容為“恰到好處”的溫柔。

怎么看,夜靜都是一個完美的人吧。

記得剛?cè)雽W(xué)的時候,很多女生都因為我跟夜靜親密而嫉妒,甚至差點發(fā)生暴力事件。后來傳出消息說,我只是夜靜鄰居家的小妹妹,那些人不僅不再對我生事,態(tài)度也是180度大轉(zhuǎn)變。為了讓我?guī)退齻兘o夜靜遞情書,這些人簡直絞盡了腦汁討好我??墒呛芷婀郑鎸@么完美的夜靜,我從來沒有心動的感覺。夜靜對我也是這樣。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感情像清涼的泉水一樣不含有任何雜質(zhì)。

時間不早了,我跟夜靜道別,各自回家。

爸爸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我連忙換下鞋子,把外套和圍巾掛好,跑進廚房里幫忙盛飯。

“爸爸,我今天有事回來晚了,以后還是等我回來做飯吧?!蔽乙贿叞淹肟陻[好,一邊對爸爸說。

“不用,爸爸這點事還做得來,有約會就去哦?!卑职植[著眼睛對我笑。

他知道我沒有男朋友的,他只是不喜歡我總是悶在家里忙家務(wù)。爸爸經(jīng)??鋸埖卣f他擔(dān)心我未老先衰,變成黃臉婆。

其實爸爸是很疲憊的,他要工作,要一個人照顧我,可是他從未愁眉苦臉過,總是微笑著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艱難?;蛟S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是英雄一樣的存在。

“爸爸,過幾天……可以接媽媽回來了嗎?”我遲疑著,還是把這幾天都糾纏著我的話說了出來。

我希望聽到好消息,可又怕勾起爸爸心中的難過。

爸爸抬起頭,對我笑笑,說“我今天給醫(yī)生打過電話了,醫(yī)生說你媽媽現(xiàn)在狀態(tài)很穩(wěn)定,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周末可以回家跟我們待兩天?!?/p>

“太好了!”我高興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自從發(fā)生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后,我跟爸爸一直堅強地面對一切。我們輪流去醫(yī)院護理媽媽,好像我們?nèi)齻€人還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可是那畢竟是醫(yī)院。我渴望再次看到三個人圍在家里的小飯桌上吃飯的畫面。這些話,我從未對爸爸說過,因為我知道,他心里的盼望比我更強烈。

我把一大塊魚肉夾到爸爸的碗里,自己也開心地大口大口吃起飯來。

身后客廳里的茶幾上擺著我們的全家福,爸爸和媽媽幸福地笑著,他們各用一只手臂把我擁在他們的中間。

那畫面那么燦爛,彌漫著一層像綻開的向日葵一樣的金黃色的幸福光澤。

4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忍不住再次把花火寫給我的紙條拿出來。

他的字很好看,人家說,從一個人的字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氣質(zhì)。我是不懂這些的,但是這幾個字可以明顯感覺到一個男生的力量和氣質(zhì)。

我記得他說今天是去補習(xí)班的,所以才會隨身帶著筆吧。他把小記事本墊在左手手心里,右手握著筆,用嘴巴咬著筆帽,就迅速地寫下這幾個字。那樣子很隨意,但是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吧……好像是天生擁有吸引人的魅力。

人的魅力或許分為兩種。一種是溫柔安靜,不知不覺間就變得熟悉依靠,就像夜靜;一種則是極具殺傷力和侵占性,可以在剎那間讓你體無完膚。想到殺傷力和侵占性,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花火的臉。雖然只見過一面,人生中第一次的一面,但他淡淡的笑容和冷漠的臉,好像絕世寶劍般閃爍著凍結(jié)空氣的光芒,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樣胡思亂想著,我便沉沉睡去。

我習(xí)慣早起,可從沒像今天這樣醒得這么早過。

睜開眼睛,我習(xí)慣性地去摸床頭的鬧鐘,就看到時針赫然指在數(shù)字5和6之間。天啊,竟然連6點都不到。

腦袋沉沉的,我依稀記得昨晚做了一個很沉的夢,各種凌亂的畫面瞬間在腦海里穿插。其中一個畫面是,一只溫暖的手掌握著我的手,掌心干燥溫暖,手指很長。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好像忽然變小了,然而男生的臉依舊是沒印象的。

夢醒了,可那種幸福的感覺還留在心里。現(xiàn)在想起來,那種感覺忽然變得清晰無比,好像溫度還殘留在自己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手,隨即又搖搖頭,罵自己神經(jīng)質(zhì)。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那個手掌的主人應(yīng)該跟我一直夢到的男生是同一個人吧。

鬧鐘旁邊是昨天睡前放好的紙條,它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即使不拿起來看,我也能清晰地記起上面的內(nèi)容——“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我看著那張紙條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覺得那個家伙在對我傳遞一種情緒,一種胸有成竹的情緒。它和他的主人都知道我一定會拿著它赴約的。

半個小時后,我從家里走出來。餐桌上有做好的早餐,我給爸爸留的紙條就放在牛奶杯子下面,告訴他早飯記得去微波爐里溫一溫。還有,我不確定自己回家的時間,要他別等我吃午飯。

我沒告訴爸爸自己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沒什么理由,我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還是不讓他知道的比較好。

5

之前在家時就在Google網(wǎng)站上查了“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相關(guān)條目竟然有好幾頁,打開鏈接才忽然想起,之前電視臺做過一次“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的專題采訪,接受采訪的是店長。當(dāng)主持人問到“創(chuàng)可貼”這個名字的由來時,店長滿面春風(fēng)地回答說,這個名字是董事長的兒子取的。他說陶藝室不但可以賣成品陶藝,還能自己親手制作陶藝品。制造陶藝品需要耐心和時間。當(dāng)手指觸摸著柔軟的陶泥時,人的心也會跟著安靜下來,開始在無形中去照料自己過于忙碌奔波傷痕累累的靈魂。

“他說,‘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是可以療傷的,安撫人內(nèi)心的傷口?!?/p>

那時我對這句話印象特別深刻,自然也記下了“創(chuàng)可貼”這個獨特的名字。只是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把這件事漸漸淡忘了,但是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熟悉。

陶藝室離我家不算近。我轉(zhuǎn)了三次公交車才看到它的招牌,而這時已經(jīng)8點多了。我跳下公交車,深深呼了一口氣,眼前立刻升騰出一片白色的霧氣。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些緊張。

既來之,則安之。我安慰自己,好不容易到了這里,總不能直接調(diào)頭走掉吧。

陶藝室在右手邊,牌匾上有很大的幾個字——創(chuàng)可貼陶藝室。黑底綠字,看起來古色古香。但是顯然陶藝室并不在這里,一個白色的大箭頭指進旁邊的巷子。

我從口袋里掏出紙條,拖延時間似的又重新核對了一遍。沒錯,就是這里。我緊了緊圍巾,鼓足勇氣走進巷子。

很大的一片空地,地上鑲了圖案簡單的暗綠色瓷磚。旁邊有一排小房子,掛著同樣黑底綠字的牌匾,自然就是陶藝室了。

中間的門敞開著,我向里面望了望。時間還早,沒什么顧客,工作人員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花火應(yīng)該還沒到吧。我暗自想。

院子的角落里擺著幾個大大的木樁,好像是古樹的樹根改造成的,涂了原木色的漆料??雌饋頉]有刻意地被保護著,我想應(yīng)該是可以坐的吧。我這么想著,便走過去坐在上面,開始等花火。

一路走來的時候也不覺得怎樣,可現(xiàn)在這樣乖乖坐著,寒冷好像忽然間從四面八方襲來,透過衣服的縫隙鉆進每一個毛孔里。

我不斷對著凍僵了的手指哈氣,開始后悔出門時太著急沒有戴手套??戳丝幢?,我又向巷子的入口處望了望,還是沒有人。

不知道花火什么時候會來……我該不會要在這里坐幾個鐘頭吧……

我滿臉黑線,但心里卻從未想著要離去。

既然約好了,他總會來的,我相信。

我把手插進口袋里,口袋里也是冷的,但是好歹比暴露在空氣里好一些,臉深深埋進厚厚的圍巾里。我暗自禱告,太陽公公,你快出來吧,不然這么冷的天,我會暴尸街頭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已經(jīng)懶得看表,而花火還是沒有來。我很冷,外面的街道上應(yīng)該有奶茶店,現(xiàn)在如果有一杯熱熱的奶茶捧在手里就好了??墒俏也桓易唛_,我怕我離開的時候花火剛好來,我怕跟花火錯開。

開始有三三兩兩的顧客從巷子進來又走進陶藝店。他們看起來都對這里很熟悉,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會投過來莫名其妙的目光。

他們肯定會奇怪這么冷的天氣,為什么有個女孩子傻乎乎地坐在外面,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吧。我現(xiàn)在的樣子會不會看起來像個怨婦?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被人拋棄的女人都會在原來的地方苦苦等候,而且滿臉難掩的凄苦和隱忍的甘愿。

我晃晃腦袋,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頭發(fā)隨著動作打在我的臉上,有點刺刺的疼,但是那種疼好像隔了一層冰,我的臉已經(jīng)凍僵了嗎?

6

我覺得不僅是我的皮膚凍麻了,那股寒冷好像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滲透進我的血液、骨髓和大腦,我連思考都變得遲鈍起來……

忽然有人把什么東西披在我的身上,好暖,我驚訝地抬頭去看。干凈的皮膚,淡淡的頭發(fā),還有一雙小鹿般透亮清澈的眼睛,一個隨時隨地都像在微笑的男生。這個人就是我昨天剛剛認識的南白優(yōu)。

“我敢擔(dān)保,這么下去你肯定會生病的?!蹦习變?yōu)皺著眉頭擔(dān)心地說,“花火那個渾蛋,竟然讓你等了3小時零5分鐘!而且是在這么寒冷的天氣!”

“你好……南白優(yōu),這么巧啊……現(xiàn)在幾點了?”我小聲地問,我覺得我的嘴巴有點張不開了。

“11點過15分了?!蹦习變?yōu)的表情仍然很不爽,“你已經(jīng)等了他3小時零5分鐘了?!?/p>

“等一下……”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怎么這么精確地知道我等在這里的時間?難道……”

南白優(yōu)愣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月桂,你不要生氣……其實我今天一直偷偷跟蹤你……我,我只是擔(dān)心,沒有惡意的!”

我看著南白優(yōu)緊張的樣子,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大概連南白優(yōu)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叫我“月桂”,那么親密的稱呼,卻叫得那么自然,好像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他總是一副拔刀相助的樣子,為我憤憤不平,為我吵架,一副騎士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他的樣子反而忽然有些難過了。那一瞬間,我想到了花火看到我時冷漠的臉。

“那個叫花火的家伙肯定是放你鴿子了,月桂,我送你回家吧?!蹦习變?yōu)生氣地說。

我搖搖頭:“我想……再等一會兒,我相信花火不會爽約的。”

南白優(yōu)看著我,還是放棄了說服。他蹲下身子,為我緊了緊外套,又挨著我坐下來。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南白優(yōu)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我連忙把衣服從自己身上脫下來想要給他披上。

南白優(yōu)看到,迅速抓住了我想要脫下來的衣服,第一次他的口氣特別的嚴厲:“穿好,我一點兒都不冷。”

“不行,你會凍壞的?!蔽覔?dān)心地說。

南白優(yōu)忽然笑了:“月桂,你在擔(dān)心我?”

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在開玩笑,我一下子窘住了。沒等我回答,南白優(yōu)又說:“你乖乖穿好,不要讓我生氣……這個時候,我要氣沉丹田……”

我看著南白優(yōu)裝腔作勢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知道南白優(yōu)不會允許我把衣服還給他,雖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也不再堅持。找機會請南白優(yōu)吃點東西吧,就當(dāng)是回謝了,我在心里盤算著。

時間過得很快,時針跳過了12的位置,花火還是沒有來……

“那個家伙跟你約好的時間是早上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中午了,他還是沒有到!月桂,我送你回家,走吧?!蹦习變?yōu)強壓住怒氣說。

我看了南白優(yōu)一眼,知道他很生氣。如果是往常,我通常會為了避免爭執(zhí)聽從另一個人的意見,可是這次……我還是想再等花火一會兒。

或許他身體不舒服,在家里多耽擱了一會兒,也可能他昨晚跟朋友喝醉酒,又或許他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忙,不得不晚一點兒再到這里……但是他會來的,一定。

我在心里想出種種理由為他開脫,并且堅信不疑。

“南白優(yōu),你餓了吧?你先回家吧,不要為我耽誤太多時間。我……我還想再等一下,說不定……說不定花火正在往這里趕?!蔽倚χ鴮δ习變?yōu)說。

南白優(yōu)的表情有點難以置信,仿佛是在說:都這個時間了,你還在等什么?

可是最后他還是放棄了,南白優(yōu)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說:“好吧……但是衣服你留著。”

南白優(yōu)無可奈何地笑笑說:“我不逼你了!”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意味深長地說,“月桂,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女孩子呢?真不知道是我太幸運還是我太不幸?!?/p>

南白優(yōu)說完這句話便起身離開了。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等我意識到他的外套還在自己身上,想要追出去的時候,南白優(yōu)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我無奈地重新坐下來。

好在我有他的手機號碼,下次再還他吧。

7

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開始盯著面前的陶藝坊。

第一次來這里,“創(chuàng)可貼”并沒有讓我失望,雖然跟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是它確實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地方。

偶爾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在里面晃動,我開始無聊地猜想他們的身份和來這里的目的。

真的像那個董事長的兒子說的那樣,是來療傷的嗎?來撫慰那些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真是很特別的聯(lián)想呢,陶藝和療傷居然可以放在一起。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見見這位董事長的兒子,太有才華了。

這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月桂!”

我的目光幾乎與他的喊聲撞在了一起。又是那個叫南白優(yōu)的男生……他怎么又回來了?

“喏,快喝吧,很熱哦。”南白優(yōu)把一件東西塞到我的手里。

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的手里已經(jīng)握著一杯熱乎乎的牛奶,不止這個,南白優(yōu)的手里還拿了好多杯。

“快喝快喝?!彼贿叴叽僦?,一邊把另一杯熱飲放到我的臉頰上,“很暖和吧?”南白優(yōu)笑笑地說。

大概是跑得太急,南白優(yōu)的臉紅紅的,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可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甚至還對我說:“等下這些涼掉了的話我再給你買新的?!?/p>

我看著南白優(yōu)一臉認真的樣子有點哭笑不得:“南白優(yōu)……你把那個熱飲店都買空了吧?”

南白優(yōu)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對我笑,我還想說點什么,卻又突然看到了南白優(yōu)身后的花火。

對,是花火!他來了,我知道的,花火是不會爽約的。我猜得沒錯,他肯定是因為什么事耽擱了。

花火扯起嘴角,那笑容有點諷刺,好像緊跟著他就要吐出很多難聽的話??墒遣恢罏槭裁?,我卻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復(fù)雜的情緒,之前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痛苦又出現(xiàn)了?;ɑ鸬哪樕仙踔吝€有一種欣慰和滿足,好像他期待很久的事情終于如愿了。

看到我不尋常的反應(yīng),南白優(yōu)也轉(zhuǎn)身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他看到花火的一瞬間立刻火冒三丈:“你有沒有搞錯啊?現(xiàn)在已經(jīng)12點了哎!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溫度,你是想要月桂生病嗎?你這個家伙……”

南白優(yōu)還在絮絮叨叨地責(zé)備著他,那些聲音卻在花火出現(xiàn)的一瞬間全部跑到了我的耳后。我想向花火跑過去,可是我的腿卻不能做任何劇烈的運動,就連快速的跑動都不可以。我覺得自己移動得格外緩慢,這種緩慢讓我覺得自己很難堪。在花火的注視下,我第一次這樣討厭我的腿。

“花火……你好?!蔽医K于走到花火身邊,卻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笨拙地打了一聲招呼。

“你等了很久?”花火瞟了我一眼問。

花火……是在關(guān)心我嗎?

我忍不住臉紅了,連忙搖搖頭:“沒有很久……我也是剛剛到而已……”

“什么剛剛到!月桂已經(jīng)等了你差不多4個小時了!”南白優(yōu)在我身后咆哮道。

我想阻止他,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得一臉尷尬地低下了頭。

“呵……”花火冷冷地笑了一聲,“這個時間……還可以,跟我預(yù)料的成績差不多。好了,游戲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我來宣布結(jié)果。玖月桂,我只是捉弄你的,看你可以等多久?!?/p>

我愣住了,好像完全聽不懂花火的話。那些聽了十幾年的中文好像忽然間變成了某種陌生的異國語言,我完全不能分辨出它們要表達的意思。我只是看著花火薄薄的嘴唇,心臟,連同剛剛?cè)计鸬囊唤z愉悅瞬間冰封。

“明天,明天我還會在這里等你?!被ɑ鹨荒槕蛑o地看著我說,隨后他的視線轉(zhuǎn)移到我手中的牛奶上,“哦,剛好我有點冷,謝啦。”

他的手指無意中接觸到我的,好冷,比他的話還要冷上一萬倍。

“花火,你這個渾蛋!”南白優(yōu)忽然大叫著從身后沖過來。

我急忙轉(zhuǎn)身阻止南白優(yōu),我能看到他漲得紅紅的臉。我知道南白優(yōu)很生氣,可是,我不想他傷害到花火。

“南白優(yōu),不要……拜托你……”我聲音低低地說。

南白優(yōu)果然就停下了,他的表情有些哀傷,仿佛是在說,他停下來不是因為不再生氣,而是因為我哀求的語氣??墒沁@些我已經(jīng)忘記去關(guān)注,我慌忙轉(zhuǎn)身去搜尋花火的身影,可是……他已經(jīng)離開了。只有陶藝店里的幾個人,聽到外面的吵鬧聲探出頭來張望。

有鳥兒落在頭頂?shù)臉渖疑?,睡了一夜的積雪終于隨著抖動從樹梢落在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嚓”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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