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里有個(gè)總是香噴噴的大女孩，她很好看，好看得就像一塊太妃軟糖，可她從來不留意我。那天在電梯里，她居然輕輕地拍拍我的頭，提醒我說，樓下賣蟈蟈的鄉(xiāng)下人來了，因?yàn)樗匆娚洗挝壹奔泵γ_下樓去，可那賣蟈蟈的已經(jīng)走了。我抬頭看她時(shí)，發(fā)現(xiàn)她正用眼角飛快地瞥了一眼哥哥。

電梯里本來總是沉悶的靜默，突然變得激動人心起來了。我歡欣鼓舞地想，北京那些一年級的小豆包的愉快日子，好像就要重現(xiàn)了。我是到哪都不能引起注意的那種人，可哥哥不是。哥哥總是小孩兒王，我相信哥哥一定會在這里找到朋友，他一定會帶著我玩。對我來說，一個(gè)小孩兒的孤獨(dú)是非?？蓯u的，它就要到頭了。

“咱們?nèi)タ纯窗桑?rdquo;我對哥哥說，“你給我買一個(gè)。”

“好吧。”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

哥哥并沒跟那女孩搭話，他只是將手指插進(jìn)襯衣左邊的胸袋里摸了摸，那里其實(shí)什么也沒有。那女孩又瞥了哥哥一眼，額頭開始紅了起來。她好像有點(diǎn)兒生氣了。

當(dāng)然這是因?yàn)楦绺鐩]跟她說話。

哥說，他可不知道怎么和一個(gè)上海女孩搭話。“她看上去好像一塊冰激凌那么白。”站在我家門廳里，哥張著一雙手說，好像他正捧著一塊冰激凌，不知該怎么辦。

哥又問，你能肯定她是想和我說話？他的臉突然紅了，好像腫了一樣，通紅通紅的。

哥又問，你能肯定她是我們一幢大樓里的？

哥又問，她怎么會這么香的？

我只管埋怨他說，哥啊，你干嗎不在電梯里跟她說話？

最后，哥回去，在他的工作臺上焊他的礦石機(jī)，一下午都沒說話。我要跟他說話，他卻把耳機(jī)也戴上了，說他得小心尋找電波，不能說話，也不讓我在他旁邊說話。

這些天，不知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哥總躲著我。他再也不想帶我一起出去玩了。家里的空氣變得無比沉悶，但哥哥好像根本就沒覺察到。

在夏天的晚上，哥哥通常都給我講故事的?？涩F(xiàn)在，礦石機(jī)就是他的性命，他自己繞線圈，繞了一遍，又拆了，再繞。反正他就是啞巴了。

但他也能坐在充滿松香氣味的木板桌子前，坐上整整一個(gè)下午。他動也不動，眼珠子都不轉(zhuǎn)，好像中暑了一般。不過，哥哥將自己的這種狀態(tài)稱為“沉思”。他讓我去看普希金詩歌集里的《石像》那一節(jié)，那里印著普希金的自畫像，就是這樣的姿勢，所謂的沉思。“這是很高級的心理感受，你還太小，沒長大呢。”哥說。

現(xiàn)在我想，應(yīng)該說，這根本就不是沉思，而是沉湎，或者說，是靈魂出竅。

這天他出門去，光著腳，顛著腳丫子走到門廳里。我偷偷看他，他一定是怕驚動我。

他怕門上的鎖碰上會發(fā)出聲音，開了門以后，用一張馬糞紙插在司別林鎖頭和門中間，才輕輕合攏大門。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小條馬糞紙被偷偷摸摸地抽出去了，眼睜睜地聽到鎖頭搭的一聲輕響，鎖上了。

但是在我耳朵里，這就是霹靂。

我沖到陽臺上，往樓下看。為了防止哥哥突然朝樓上看，發(fā)現(xiàn)我，我將自己的頭包在窗簾里，才伸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