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卻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天啦,”他說,“我以為……”
然后叫我等著,說他知道表姐在家,但她在準備一組有著共同主題的系列作品,打算適當?shù)臅r候搞一次個展。她的作品已經夠多了,舉辦個展綽綽有余,但她認為那些作品都是零敲碎打,就像互不相關的溪流,無法匯成江河?!拔蚁雀?lián)系一下,”文博說,“五分鐘后再打電話給你。”
不到五分鐘電話就過來了,他表姐表示,她再忙,也要抽時間見我;還說,如果我不方便出行,她可以在三天后的周末跟文博一起來找我。
我也長出了一口氣。但我說免了,還是我到重慶吧。
人在自己熟悉的地盤上,哪怕會見陌生的訪客,也更能把本真的一面保持住,到了外地,就會“端”起來,變得不是他自己。我希望杜蕓秋以她最自然的姿態(tài)和最自然的語調,接受我的采訪。
其實,對那個才華橫溢激情四射的女人,我應該早就認識了,黃曉洋的日記對她有諸多描述,但見到她的時候,我還是感到驚訝。
不加約束的長發(fā),沒錯,黃曉洋寫過的;長臉,長身,長腿,臉部和額頭都朝后揚,給人迎面受風的感覺,也沒錯;談論任何問題都不回避,言詞優(yōu)美并加上適度的想象,出口就讓人印象深刻,同樣沒錯。讓我驚訝的是,她顯得那樣安靜。只是說到少數(shù)幾個地方時,才破壞了她的安靜。
我倆在她的畫室里,前后加起來,說了兩天半的話,她都坐在一米高的藤凳上,腰板打直,兩腿并攏,而且始終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用頭發(fā)遮住——左眼遮一會兒,將頭搖一搖,左邊的發(fā)絲被搖開,右眼又被遮住了。她似乎只愿意用一只眼睛看世界。
當她離開座位的時候,比如說,她上洗手間,或起身為我和她自己續(xù)茶水,我會抓緊時間做一下實驗,蒙住一只眼睛,看看眼前的景象會出現(xiàn)什么不同的效果:失去了寬闊,卻增加了銳利。
畫室里,掛著幾幅她創(chuàng)作的人物畫,還有幾幅尺幅較小的靜物畫,跟她開聊之前,我就認真看過的,開始沒品出特殊的意味,現(xiàn)在感覺到了它們的銳利。畫上的那個女人,頭上層層疊疊纏裹著浴巾,脖子卻細如竹筷;那個雙臂半張的男子,私處奮力勃起,卻眼窩下陷,嘴唇癟縮,肋骨根根可數(shù)。顯然,有一些東西他們無力承受。還有那只蘋果,尾部的兩片葉子清綠如洗,果身卻開始腐爛了。
對妻子的這一面,黃曉洋從未加以描述。
即便涉及到妻子的激情,也更多地只把她當成不知疲倦的工作狂。
采訪結束,我把我的設想——將黃曉洋的資料和對她的采訪整理后發(fā)表——對杜蕓秋講了,而且強調說,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偷懶。
她這時候露出的是右眼,那只右眼跳動了一下。
“是全部內容?”她問。
“當然不是。黃曉洋那里,主要部分是他的日記,也只是日記中很少的一部分,最多十分之一吧?!?/p>
“為什么選出這十分之一?”
“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我選它們,既不是因為它們溫和(相反,富有力量),也不是因為它們不牽涉隱私(相反,有大量隱私),我選它們的最高原則,是怎樣相對圓滿地達成你的愿望。只是,你愿意做出一點妥協(xié)、付出一點犧牲嗎?我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暴露自己的隱私嗎?既然不是我的創(chuàng)作,而是黃曉洋的日記、書信等等,我就連人名、地名,都不想改動,事實上我也沒有改動的權利?!?/p>
她暫時沒回答我,點燃一支煙。藤凳旁邊,小狗似的偎著一方木凳,正方形的鑌鐵煙盒,放在那方木凳上。她抽煙的姿態(tài)同樣是安靜的,煙霧很優(yōu)雅地從嘴角和鼻孔里出來,形成彎彎曲曲的淡黃絲線。竹制的煙缸開始也放在木凳上,抽煙的時候,就一只手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