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止是人,”我的聲音比他更響,“就算人面臨的選擇要多一些,但最終選擇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殺害你曾祖母的那個日本兵,你說你一直在尋找他開槍前后的心理,想看看他是惡魔還是迫不得已的好人,仿佛你是在尋找真實,其實是在歪曲真實,因為你把最殘酷的事實置之不顧。”
他急了!他說事實就能說明一切嗎?就能把生命的復雜性一筆勾銷嗎?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可能的存在”,它是混沌的,我們只能從混沌當中去梳理秩序。
他越急,我越不想放過他,我說:
“既然生命的本質就是混沌,你又何必去要秩序?你又怎么可能找到那個秩序?”
很顯然,他對我的論調很不屑。我自己也不贊同我的觀點,但我就是想跟他爭,想跟他吵。
爭吵自然沒有結果,還把父親弄得蠻尷尬。父親指責我,說人家是客人,你怎么能這樣對客人說話呢?我猜想,父親其實還想對曉洋說:你不是客人嗎,你怎么能這樣對主人家的女兒說話?你沒看到曉洋那個架勢,寸步不讓的。父親為了把我們之間的“疙瘩”抹平,硬是要留曉洋在家里吃晚飯。
后來,當我們戀愛了,回憶起兩人的第一次見面,都為對方竟然跟自己吵架感到吃驚,但給對方留下最刻骨銘心的印象的,恰恰是吵架。
從我這方面而言,他的據(jù)理力爭,比他的英俊和風度更加吸引我。我見慣了太多的好好先生。我父親就是好好先生的典型,歲月幫助他磨練出的最大本領,就是打圓場,所以他當了系主任,也只能當上系主任,并在那位子上一直坐到退休。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這樣批評他,他聽了總是嘿嘿嘿笑。他不會生氣的……這時候,我又聽見父親在天上發(fā)出的笑聲了……
需要說明的是,我跟曉洋的初次見面,還是讓曉洋在父親的心里投下了陰影。
他那么寵愛的女兒、那么了不起的女兒,你竟說她“強詞奪理”(曉洋說過這話)。
我心里有陰影嗎?當時沒感覺到,過了好幾年,才感到陰影是存在的。那是曉洋的焦躁。還有無助。而且我要說,他的焦躁和無助,讓我心生憐憫。一個女人對男人的那種憐憫。我對他的愛,最牢固的基礎很可能就是這個。這并不好,但你去問問,我敢肯定,有很大一群女人,她們愛上某個男人,就因為在某個神秘的時刻,那個男人暴露了自己的軟弱,女人就對那軟弱動了心。不可救藥,也很可敬。前年我去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寫生,聽他們唱一首歌,說太陽歇得,月亮歇得,男人也歇得,就女人歇不得,因為女人歇了,男人就要生病。我聽了,心里直發(fā)抖。我想起了曉洋。我沒有照顧好他……
在那天夜里的飯桌上,曉洋說到了他大伯的那封電報(沒說是大伯發(fā)來的,只說是某個熟人)。
父親那時候正賣力地嚼一塊脆骨,嘴唇閉著,眼睛瞇著,腮幫里砰、砰、砰,曉洋說了那封電報的內容,父親不再“砰”了,伸了伸脖子,把脆骨囫圇吞下,問:
“你說要找的人叫啥?”
曉洋說叫安靖。
“多大年紀?”
曉洋說我不知道,要找她的那個人有六十多,她大概也是這歲數(shù)吧。
我父親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箸菜:“如果是六十多歲的安靖,我倒認識一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