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曉洋日記(14日)(2)

太陽底下 作者:羅偉章


李教授擔(dān)心的“亂子”,完全是杞人憂天。從沒聽說過學(xué)生為去圖書館搶位置發(fā)生過爭吵。何況現(xiàn)在還增加了一幢樓?,F(xiàn)在的燈光很明亮,位置也常??粘鰜碓S多。

這些話,還是不對他說的好。

我覺得,他是把自己鎖在過去的。他以這種方式來延長自己的歲月。

一些人,比如我爺爺,是不停地展望未來,追隨潮流和年輕人的生活觀,以此把歲月加長;更多的人,就跟李教授一樣,從出生到中年,讓時間之水朝身后嘩嘩流淌,進入老年后,便轉(zhuǎn)過身,去尋找舊時的足跡。這時候是溯水而行,因此尋找起來格外艱難,許多人沒來得及把足印找全,就沒有那個時間了,只能支使從肉身逃走的靈魂,去完成肉身未竟的使命。

前年春天,我有一段假期,便陪蕓秋去秦嶺寫生,住在一個老百姓家里,睡到后半夜,聽到伙房里發(fā)出嗒、嗒兩聲響,接著女主人咋咋呼呼地把男主人推醒:起來,去鎮(zhèn)上買火炮,我外婆走了!次日上午9點多鐘,果然有人來報信,說老太婆昨天晚上去世了。我問女主人:你怎么聽到嗒嗒兩聲,就知道是你外婆去世了?女主人說:那是我外婆收腳跡來了。人死之前,都要收腳跡,生前去過哪里,死的時候要去全部收回。我外婆走路愛拖著后跟,腳步聲跟別人的不同,所以我聽得出來。

人,終歸不會在世上白走一遭。但秦嶺鄉(xiāng)民的生死觀,依然讓我感到驚悚。人走著兩條路:向前走,向后走——其實是同一條路,只不過變了方向。但某些岔道,我們走過一次,就絕不可能去第二次,而且把它忘記了;但靈魂沒有忘記,要把腳印全都收回來。靈魂是多么辛苦。

收回來干什么呢?是交給他人,還是自己保管?

我應(yīng)該問問那個女主人,她一定會給我答案,可當(dāng)時我沒想起問她。

我在夢中昏迷了三年多,之所以沒死,是因為我沒想起去收自己的腳???

這么說來,我之所以生,是因為我的疏忽和怠惰。

李教授今天的情緒似乎很低落,問了圖書館的事,就不想再說什么話了,我問他一些簡單的問題,他也只是“嗯、嗯”地應(yīng),明顯心不在焉。盡管離鐵定的半小時還有十分鐘,我也只好告辭。

安伯母沒想到我這么早離開,在里屋沒有出來。

午后的校園空曠得很,安靜得很。我所在的位置,是老校區(qū),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幢樓房,都給人垂暮的印象。一旦走入明月河對岸的新校區(qū),那些新植的草坪和不及拳頭粗的小樹,散發(fā)出的蓬勃朝氣就撲面而來??墒怯纸腥藷o法忍受它的稚嫩。那是糊涂的青春。所謂青春無敵,是因為青春糊涂。很少有人不是把青春浪費掉的,因為青春時的心靈,受著肉體的支配。

于是有人說,人只有在走人生回頭路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幸福。

真是這樣嗎?在這靜謐得近乎虛幻的午后,我很懷疑。老實說,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我害怕我正起了床,洗過臉,迎著初升的太陽出門的時候,耳朵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回去吧!”

這個聲音不一定非到老年才會響起。

我覺得,大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聽到這個聲音了。

安伯母同樣如此。

他們彼此不能諒解,是由于兩人在原點相遇了。

他們分手后經(jīng)歷了這么長的歲月,但這段歲月對他們無效。

安伯母再沒像那年一樣說別人都聽不懂的話,更沒寫信去燒,但每年的8月初到8月中旬,她照例地焦躁不安,甚至暴烈。去年8月6日,我去拜訪李教授,簡直把我嚇壞了。

我跟李教授談話的時候,安伯母坐在客廳至臥室的過道上——大門沒關(guān),過道上可以吹到?jīng)鲲L(fēng),那只白貓又往她身上跳,她嗔怪說:

“這么熱的!”

卻主動把貓抱上了膝蓋。然后她坐在那里,脖子耷拉著,像是進入了午休狀態(tài)。

我跟李教授繼續(xù)談話。我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二戰(zhàn),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我研究的重心已經(jīng)轉(zhuǎn)到重慶大轟炸,我希望李教授給我講述大轟炸的細節(jié),但不知他是有意回避,還是缺乏描述細節(jié)的才能,一接觸到細節(jié)的時候,就干巴巴的,迅速滑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