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從報上剪下了一幅川端康成的照片,他嘴角下垂,眼睛看著斜上方。那種孤冷、清寂和隱隱的驚恐,我從未在別的作家那里看到過。
川端康成從他的幼年時代起就生活在一條死亡的河流里,兩歲喪父,三歲失母,七歲時外祖母病故,到了十六歲,唯一的親人外祖父也撒手而去。我想,一個在凄涼中生活、并且總是想著自己是孤兒的人,大概臉上就會停留著這種表情吧。
我內(nèi)心的表情是否正是如此呢?
那種隱約的驚恐,是我最熟悉的東西。
我出生在一個邊遠省份的小鎮(zhèn)上,三歲喪父,母親常年不在家。我經(jīng)歷了饑餓和失學(xué),七歲開始獨自生活,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幾乎就是一塊專門砸向我胸口的石頭,它的冰冷、堅硬和黑暗,我很早就領(lǐng)教過了。
我不信任這個世界,懷疑一切人。八歲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從鄉(xiāng)下來鎮(zhèn)上看望我,她給我買了我喜歡吃的叉燒包,但我卻認為她在里面放了毒藥。種種陰暗病態(tài)的念頭一直折磨了我許多年。
面對現(xiàn)實,我是一個脆弱的人,不擊自碎,不戰(zhàn)亦敗。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寫作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
我很早就開始記日記。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親和遠在別處的母親,又像替我阻擋世界的厚厚的被子,它們從我的筆下,返回我的心臟,成為我黑暗內(nèi)心中的光芒。現(xiàn)實被及時地忘記,人在幻覺中變得強大。文字們一個個手執(zhí)劍戟,精勇突進,有多少兇惡的仇敵,被它們一劍封喉;又有多少從未得到過的柔情,從自己的內(nèi)心出發(fā),經(jīng)過文字,變成花瓣落回到自己的肩頭。
從日記出發(fā),到達詩歌,又從詩歌到達小說,二十多年來,寫作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生活方式。
不寫作我會陷入抑郁,情緒低落、焦慮、煩躁不安,就像一個吸毒的人斷了頓。寫作則使我安靜下來,重建信心,進入一種明亮的興奮狀態(tài)。寫作順利的時候我感到身體健康,人生美好,愿意活到一百歲。就這樣,寫作沖淡了我的恐懼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并不像我生命早期所看到的那樣處處黑暗。
我從版圖最邊遠的省份來到北京。我的家鄉(xiāng)北流縣,有著古代流放犯人的關(guān)口,叫鬼門關(guān),民謠里說的“過了鬼門關(guān),十去九不還”就是指的這個地方。我成年以前并不喜歡自己的家鄉(xiāng),事實上我更不滿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在成長中焦慮、煩躁、驚恐不安,時刻盼望著逃離故鄉(xiāng),到遠處去。我從北流到南寧,從南寧到武漢,最后來到北京。
現(xiàn)在我在北京這座城市已經(jīng)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我至今分不清它的東南西北,我同樣無法洞悉這個城市的秘密。北京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但它遠在我的身外。“雖信美而非吾土”,有時我會想起古代詩人王粲面對一座壯美的樓閣時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