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代人的生活,沒有讀兵書醫(yī)書這檔事了。有,個別。
對爺爺一輩人,一八九○年至一九一○年出生的一代人,則是年少開始的普遍愛好。
受周汝昌影響,批注《紅樓夢》的脂硯齋是位女性,成了大眾共識;但也有質疑聲,因為批注里寫脂硯齋平時愛好讀兵書,應是男性,推斷為曹雪芹的伯伯。
古時讀兵書,并非軍人專利,兵書如《飛碟探索》等科幻雜志一樣,異類知識,女人也有閱讀樂趣。古時女人是讀書的,只是不參加科舉。
一九四九年解放軍進城,自辦文化補習班,讓市民教軍干部識字,去了許多老太太。她們在市場買東西看不懂告示牌,去教解放軍,怎么就突然會了?不是突然會了,是想起來了。
女人不在朝廷當官,在家里當官,新郎新娘的禮服,模擬的是官服。傳統(tǒng)家庭,是長孫媳婦掌財政,老太太做終極裁判人,不識字是不行的。
女孩識字的方式,是一家富戶請了私塾老師,左鄰右舍的女孩都來學。請私塾先生是做公益,掏錢的人家不吃獨食。
女孩自小讀書,為掌權做預備。什么時候掌權,就什么時候想起來了。家境不好,一輩子無權可掌,柴米油鹽地操勞,便視讀書看報是男人的樂趣,與己無關。
我姥爺李捷軒過世后,姥姥開始看姥爺?shù)臅?,看了一年,過世。全家震驚,都以為姥姥是目不識丁的人,誰都沒有她讀書看報的記憶。
她是不為家操心了,想起來了。
傳統(tǒng)社會對我們這代人是個謎。我們不按祖輩人的方式生活,所以不了解這方式的功能,每每被嚇一跳。以后,不會被嚇著了,因為祖輩人逝去得差不多了,我們將完全地按照我們的生活方式解釋古人,五千年文明是三十年經(jīng)濟搞活的縮影。
再說醫(yī)書,上世紀六十年代前,醫(yī)書還是學子們的第一課外書,會了字,首先便讀到醫(yī)書。十歲孩子讀《內(nèi)經(jīng)》、《傷寒論》是普遍的,中年后仕途不如意,便想起了這童子功,開醫(yī)館謀生。
醫(yī)學如下棋打牌,是生活常識;少實踐經(jīng)驗,不少這個思維,積累點經(jīng)驗,就大差不差地可以治病救人。醫(yī)書多是落寞仕途的讀書人所寫,文字典雅,思維清晰,如棋譜畫譜,看看就可明了。我這一代人則如讀天書,因為生活基礎不同,少這個思維。
唉,少了一條生路。
活到四十歲,不敢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古人的生活基礎是祠堂、師門,道德基礎是朝廷有史記、民間有族譜……我是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讀書知道的,不算經(jīng)歷,經(jīng)歷是生活里就有。
國人自私,因毀掉了傳統(tǒng)社會的公益設施;晚清政府以廟產(chǎn)辦西式中學,地方官借機侵吞廟產(chǎn)。寺廟不單是宗教場所,還是公眾圖書館和養(yǎng)老院。佛經(jīng)之外,藏百科之書,學子普遍入寺自修。孤寡老人象征性地出家,不用剃頭便可在寺廟終老。
民國毀掉了祠堂和書院。祠堂掌管公田,一族里有人發(fā)達了,要向祠堂捐田充公,以公田利潤修路架橋、撫恤孤寡。祠堂勢力足,能制約土豪劣紳。書院是互助團體,也是懲戒機構,一人為富不仁或為官不仁,法律不制裁他,老師同學先制裁他,“開除師門”是柄懸在頭頂?shù)膭?,在書院系統(tǒng)里口碑一壞,在社會上活動就難了。
我是什么人呢(不敢說我們)?按史書觀念,我是流民。華夏文明是居民文化,居民生活有土地、有組織,名譽、公益、仲裁皆成系統(tǒng)。流民無這么些,所以自私,搶多少是多少,正是華夏文明極力反對的,稱為蠻夷。
站在華夏文明的反面,怎敢自稱中國人?我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個蠻夷,活著,而無生活的基礎。
2014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