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前方有一個岔道口,岔道口旁邊有一間紅磚瓦房。扳道工老許是夜間十二點接的班,在上紅磚瓦房那兒接班的時候,他看到一條分支鐵軌上躺著一個人。
“喂,誰躺在那兒?”
在老許手電筒的強烈照射下,他驚恐地坐起來,用手遮擋著眼睛。
“喂,你在這兒干什么?”
“不……不……”高文這時候才發(fā)覺四肢已凍得麻木,嘴唇似乎都凍腫了,“不干什么?!?/p>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你臥在鐵軌上干嗎?”
老許走近之后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想臥軌自殺的人。老許的語氣一下子軟了下來。
“快起來?!崩显S扶住高文。
高文站起來之后覺得頭有點兒暈。他用手支著腦門。
“有什么想不開的,”老許拿出煙,遞一支給高文,并替他燃著,然后替自己燃著,猛吸了一口,說,“老兄,有什么心事跟我說說吧。要不,上我那兒坐坐,我在前面紅房子那兒上班,我是扳道工?!?/p>
“謝謝您,”吸了口煙,他覺得神志略略清醒了,“我不去了。我想問您一件事,好嗎?”
“什么事?您盡管說?!?/p>
“不瞞您說,我臥在這條鐵軌上好幾個小時了?!备呶恼f,“我是真心想死??涩F(xiàn)在看來我是死不成了?!?/p>
“干嗎要尋死呢?你應該到腫瘤醫(yī)院去看一看,那些患癌癥的人看到身體好好的人去自殺,他們恨不得抽你幾個耳光。我前幾天去過腫瘤醫(yī)院,我是去看我的一位朋友的。你去腫瘤醫(yī)院看看之后就不會想尋死了。我建議你明天就去?!?/p>
“我想問你……”
“對了,你問我什么?”
“我臥的這條鐵軌,為什么好幾個小時沒來一趟火車?”
“哈哈哈!”老許張著嘴笑開了,然后拿手電筒照著鐵軌,“你瞅瞅,這鐵軌都生這么厚的銹了,怎么還能行駛火車?這是一條廢棄的鐵軌,早就不用了?!?/p>
高文實際上已經(jīng)意識到了最后時刻有一個人讓他選擇了這條廢棄的鐵軌,他瞞不過自己,這個人就是他未來小說中的主人公。他像釘在十字架上滿身是血的耶穌一樣被神秘地昭示。那些怪異荒誕的幻覺夢境轟然而逝。一道光柱直射而來,火車的轟隆聲由遠而近,當這列火車在鄰近的那條鐵軌上飛馳的時候,高文突然對自己的生命有了全新的認識:他的死是雙倍的,因為他的主人公同時死去。受難的耶穌死而復活,而他死了,他的主人公就永無復活的機會了。在文學上他自信異常,不相信任何人能代替他完成這一文學形象。這部幻想中的大書的主人公早就是他心心相印的知己,在他患病以后,承載著他全部生活的希望,同時也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好像全世界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高文為他活著,跟別人沒法說的話,高文跟他說,而他也因為高文而越發(fā)鮮活,躍躍欲試,好像即將奔赴文學史冊。高文很難區(qū)分這部書和這個人物形象,有時候它們合二為一,有時候又相對獨立,而今天,高文分明聽到他在說:
“你走了,我怎么辦?”
“沒有我,這世界怎么辦?”
哦,這分明是洞穿一切的上帝的詰問!
高文也覺得很不真實。難道上帝挑選了他?
高文謝過了老扳道工。在離開鐵軌的時候向老人保證,他不會再尋死了。當然,他沒有說小說的事,還有他至今不能承認的上帝的感召。
高文雖然感到自己的保證缺乏足夠的力度,但像今天這樣臥軌幾個小時的決絕的自殺勇氣,以后大概不會再有了。
高文往市區(qū)走的時候,他不知道他是失敗了還是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