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上了釣,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魚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氣,那時就應(yīng)當(dāng)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fā)笑了。但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熟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比阏f:“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yǎng)的,怎么不能釣?!?/p>
釣魚的是熟人時,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邊看魚上鉤,且告給這人,另一時誰個把釣竿撇斷的故事。到后這熟人回到磨坊時,把所得的大魚分一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用刀剖魚,掏出白色的魚脬來,就放到地下用腳去踹,發(fā)聲如放一枚小爆仗,聽來十分快樂。魚洗好了,揉了些鹽,三三就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到有客時,這些干魚同辣子炒在一個碗里待客,母親如想到折釣竿的話,將說:“這是三三的魚?!比托?,心想著:“怎么不是三三的魚?潭里的魚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p>
三三如一般小孩,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jié),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了。熟人都說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長大的。一個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這糠灰里長大的女孩子作媳婦,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媳婦的妝奩是一座石頭作成的碾坊。照規(guī)矩,十五歲的三三,要招郎上門也應(yīng)當(dāng)是時候了。但媽媽有了一點私心,記得一次簽上的話語,不大相信媒人的話語,所以這磨坊還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誰添入。
三三大了,還是同小孩子一樣,一切得傍著媽媽。母女兩人把飯吃過后,在流水里洗了臉,望到行將下沉的太陽,一個日子就打發(fā)走了。有時聽到堡子里的鑼鼓聲音,或是什么人接親,或是什么人做齋事,“娘,帶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的說著,若無什么別的理由推辭時,娘總得答應(yīng)同去。去一會兒,或停頓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滿了榛子胡桃,預(yù)備回家時,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畢畢剝剝的響著爆著,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總爺家寨子里去玩時,總爺家還有長工打了燈籠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邊。只有這類事是頂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燈籠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這機(jī)會,卻常常夢到一人那么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好像只有魚知道這會事。
當(dāng)真說來,三三的事,魚知道的比母親應(yīng)當(dāng)還多一點,也是當(dāng)然的。三三在母親身旁,說的是母親全聽得懂的話,那些凡是母親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邊說的。溪邊除了鴨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魚,鴨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個不休,哪里還有耳朵聽別人說話!
這個夏天,母女兩人一吃了晚飯,不到黃昏,總常常過堡子里一個人家去,陪一個將遠(yuǎn)嫁的姑娘談天,聽一個從小寨來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進(jìn)堡子里去,卻因為談到繡花,使三三回碾坊來取樣子,三三就一個人趕忙跑回碾坊來,快到屋邊時,黃昏里望到溪邊有兩個人影子,有一個人到樹下,拿著一枝竿子,好像要下釣的神氣,三三心想這一定是來偷魚的,照規(guī)矩喊著:“不許釣魚,這魚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