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的清明節(jié),離休干部張永成身穿四個口袋的干部服,手肘挾著油布傘,領(lǐng)著十幾位子孫,沿一條煙雨蒙蒙的山徑小道,來到他的出生地——白鶴橋村,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被瞎眼祖母趕下山的情景。
那時坐落在山腰上的村莊,有著稀稀落落的數(shù)十間尖頂瓦屋,夾雜著上壓雪屑、山風(fēng)卷起稻尾巴的草舍和一條被冰雪封住的石板路,在清晨陽光下閃爍寒光。不時有頭戴氈帽的老人和光腳拖木屐的孩子,嘴里呵出絲絲熱氣,走在雪道上拾牛糞。村口張揚一簇旗幟般樹冠的大樟樹,樹下的積雪被人鏟凈,狹窄的石板路在此轉(zhuǎn)過一個硬彎,豁開一道山口,使村坊與山下的世界相連……
樟樹上原先懸著吊索,樹干上系著個大轆轤,由敲更老人阿同爺爺守著。他只有一條胳膊,另一條胳膊讓山豹子咬斷了。轆轤開口處垂下兩條手指粗的麻索,系著一只能裝下半石谷的藤筐。山下來了人,在晃動繩索上鈴鐺的同時,還得哇啦哇啦地抬頭朝山上大聲喊。阿同爺爺聽見,就用粗壯的獨臂轉(zhuǎn)動轆轤柄,將坐進(jìn)藤筐內(nèi)的人,吱嘎吱嘎地?fù)u上山來。藤筐內(nèi)只能坐下一個人,或者站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孩子不能太大,大了就沉,他沒力氣把兩個大人同時搖上山。山下人多時,他要搖好幾次。每次搖上山,那人會在他膝下的舊銅盆內(nèi)丟一枚銅板,也有身上沒零錢的,只點頭示個意,他也不計較,知道下次會補上。不補上也沒關(guān)系,他是孤老,敲更吃的是眾家飯,不靠這錢過日子。銅板積多,無非讓下山的村人捎一雙雨靴、添件棉襖或弄些伏貿(mào)南貨店內(nèi)的糕食來吃,免得半夜肚饑,走不穩(wěn)腳步敲不準(zhǔn)更。
敲更從村頭走到村尾,有三里許地,得轉(zhuǎn)悠半個時辰,他不能耽誤大家的事。到了月底,如果銅板還有積余,他就會向村里的老太太們買佛帖,用來每年清明、中秋和過大年時祭祀祖墳燒著用。這樣就把得到的銅板,又挨家挨戶地還給村里的老太們了。
這轆轤車早先沒有,是廿四房第三代長孫張友香鄉(xiāng)試中秀才,看上灘涂相公殿一個進(jìn)山逃荒、名叫楊秋英的大腳姑娘,房族為他娶親湊銀子請木匠造的。以前下山走一條盤山小道,得轉(zhuǎn)三道彎子,路旁長滿杜鵑花,約莫五六里路光景。山上與山下喊話能聽見,這么一轉(zhuǎn),半個時辰就沒有了。住在這村里的張、黃、李三姓上千口人,世世代代就靠這條盤山小道,走了幾百年,誰都沒認(rèn)為浪費時光。但從秀才爺開始,大樟樹下有了轆轤車,山道還在,只是走的人少了。
轆轤車修成時,由阿同爺爺?shù)母赣H管過一陣子。他祖上是廿四房(那時還叫老三房)的藥農(nóng),冬日狩獵時父親被豹子扒了臉,少年的他,一條手臂也被咬掉。當(dāng)時張家還發(fā)達(dá)著,在城里和南洋開有西藥鋪做生意,家里還有一片山林和一百多畝稻田,日子過得紅火。誰知天不助人,被法蘭西洋醫(yī)偷走祖?zhèn)魉幏?,沒幾年光景就敗落了。轆轤車造成留了下來,人們感覺到上下山,坐轆轤比走路方便,還節(jié)省時光。老人過世前把這差事傳給兒子,說他斷了胳膊,能靠它糊一口飯吃哩。只不過原先由廿四房付工錢,后來秀才爺也出洋走了,才由他兼敲更的活計,改成村人們付銅板供養(yǎng)著。
阿同爺爺敲更,是用嘴咬著銅鑼繩索敲的,因為他只有一只手……
張永成站在那棵大樟樹下,在胸口怦怦地跳個不停,壯實的身子忽然變得佝僂,一張上窄下寬、顴骨高聳的臉上神色凝重,那雙骨碌碌轉(zhuǎn)動、平時發(fā)出銳亮光輝的小眼睛變得灰暗,眼眶里溢出淚花來。
接著,他雙手扶住樹身,頭伏倒在樹干上,嗚嗚地哭泣起來。
妻子李紋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
他說我想起阿奶、爸和兄弟了,這樟樹上原先系著個轆轤哩……
她走過去,伸手在他脊背上撫摸著,湊近他耳邊說:老頭兒,你一哭我心里就難受。兒孫們都來了,多高興的事呀。一屋子大小十七口人,都是廿四房的子孫,比先祖那陣子,興旺發(fā)達(dá)多了。您別哭,心里有話就說吧,大家在聽著哩!
他抬起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咧了咧豁牙的大嘴,對著眼前的子孫們說:張家的先人們都是從這兒走出去的,出去了就沒有再回頭。五十二年前我離開這兒,在外折騰了大半輩子,如今老了,也累了,折騰不起來了,想與你們媽搬回老宅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睜大眼睛看著你們在外面折騰。
大家便問:您已經(jīng)折騰大半輩子,還折騰呀?
他說:是張家的男人,就得折騰出個名堂來,不然就白來這世上一趟。
回鄉(xiāng)的事兒,他顯然沒與妻子商量妥當(dāng)。李紋感到茫然,搖頭說:要折騰你自個兒來折騰,我又沒辦退休手續(xù),咋跟你來這兒定居呢?
他注視著她,橫眉豎眼地說:不行。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倆都是從這兒出去的人。你是我老婆,沒你在一起,我的日子就會清湯寡水,沒滋沒味……
李紋悲哀地問道:難道這一輩子,我永遠(yuǎn)是你的影子?
他說:只能這樣,誰讓你嫁給我?這世界是變了哇,以前是山上比山下灘涂富裕,現(xiàn)在倒過來,灘涂比山上發(fā)展還要快哩。我倆都對這塊土地有過承諾,要讓祖先在地下睡得安寧,有責(zé)任讓老家山村改變面貌。
李紋又問:你真不管孩子們了?
他望著這一大家子人說:孩子長大有自己的路,我九歲從這村子里走出去,又有誰管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