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重陽節(jié),楊秋英如愿以償?shù)丶藿o張友香?;槎Y舉行得隆重,新娘子用轆轤車搖上山后,由張氏族人用花轎顛著、抬著,在村莊內(nèi)長著青苔、狹窄的石板路上,自西至東,敲鑼打鼓地轉(zhuǎn)了三圈,由新郎騎著一匹城里租來的西洋種馬,接到設有祖宗靈位的祠堂前停轎。
這年秀才娘子才十七歲,紅綢襖、紅褲頭,臉上遮著紅蓋頭,款款地扭著細腰,在眾人的嬉笑吶喊聲中,讓弟弟楊秋生從花轎里背出來,由小姑西妹子扶進祠堂與秀才爺拜堂。西妹子比她大十五歲,是個金發(fā)碧眼、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二毛子。掃興的是當?shù)孛耧L崇尚纏足,新娘子進門以腳大小論其品質(zhì)。人群中有稚童喊出聲來:大腳、大腳……使來喝喜酒的賓客們,大多輕狂地笑了。這笑聲咯咯嘰嘰,仿佛田畈里一窩吼春的騷蛙兒。
秀才娘子的心,立即咯噔咯噔地急跳起來,呆滯著邁不開腳步,想起西妹子到灘涂訂婚時,她就說過自己是大腳。她知道有錢人家的小姐,都纏得三寸金蓮,長裙遮膝,走路輕移蓮步。而她是討飯命的出身,自小在田間勞作,纏腳展不開田活。當時西妹子不以為然地掀起裙子說:大腳好,能下田干活。你看我不也是大腳嗎?她傻傻地追問:大戶人家的女人也下地干活?西妹子撲哧笑道:你以為把你當小姐太太地供養(yǎng)起來,人不干活哪有飯吃?我侄兒答應要讓你娘家人過上好日子。你只有拼命干田活,才能支撐起這個家。
可如今出嫁第一天,人們就恥笑她的大腳?
鼓樂停了一會兒重響起來,奏的是當?shù)刭登断才R門》。西妹子知她害怕,跳過去在那稚童腦袋上敲個爆栗,又討好地在他手里塞了幾塊糖。回頭睜圓碧眼,連連冷笑著蔑視眾人,笑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她右手挽起她胳膊,左手在她腰上掐一下說:赤腳漢不怕穿鞋人,你已嫁友香,就是張家的媳婦。她才邁開那雙穿著鴛鴦戲水繡花鞋的大腳,踩在紅布毯上噔噔噔地向前走去……
這日天晴,張家在祠堂外搭了糙布做的涼棚。天空蔚藍成一片,掛有縷縷白云,顯得天宇高遠,氣象萬千。太公張圣朝瞇縫雙眼,頭戴一頂西洋禮帽,身穿玄色長衫,外套一件玄色馬褂,足蹬皂靴,神清氣爽地坐在門口太師椅上。他的左邊,坐著臉色陰沉的太婆李氏,右邊是其貌不揚的公公張仲超,太姨婆小李氏和姨婆黃氏一應長輩分坐兩旁。全家人都緊繃著臉,氣氛顯得有些嚴謹。
秀才娘子木木地走著,一塊繡著杏黃色囍字的紅蓋頭,遮住她青春洋溢的臉龐。她知大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心里覺得別扭著,這種陣勢何曾見過呢?她從紅蓋頭的縫隙里,看到全家人一張張似笑非笑、帶有譏諷的臉,感覺到這家族顯得陌生和親情的寡淡。
待兩人入得祠堂,鼓樂停住了,西妹子上前,把愣怔在人堆的新郎扯過來,說拜堂拜堂,我把新人給接來了,你又磨蹭個啥?張友香這才意識到今晚主角是他,俊俏的雙眸活潑潑地閃爍著,盯住祖父母的臉不敢上前。西妹子問他怎么了?他說我、我有些暈。她板下臉:暈你個頭?沒我去相公殿說合,能有今天?他附她的耳旁小聲道:我見阿爺、阿奶好像不對勁……
西妹子順著他的目光斜睨父親,見他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和旁邊李氏那張陰冷的臉,不由也有些擔心。侄兒這樁婚事由她拍板,原因是她的兄長、他的父親張仲超不敢做主,非要與張圣朝夫婦商量后才能定奪。她問他為何?說他不是你的兒子嗎?張仲超支支吾吾地說:廿四房雖已敗落,尚可娶貧家女子進門,只是大腳卻有傷家族門楣。白鶴橋張家自老三房始,何朝何代娶過大腳女子上門?西妹子聽了生氣——她的生母李瑞娜和她都是大腳——沒經(jīng)張圣朝與李氏同意,假傳圣旨就把婚事定下來。她恢復常態(tài)詢問侄兒:你結(jié)婚,還是他結(jié)婚?張友香說當然我結(jié)婚。她說你結(jié)婚你喜歡就是,管他倆干啥?有事我給擔著。
說著她牽過兩人的手拜了天地高堂,又領他倆向眾親友敬酒……
兩雙大腳劈啪劈啪地響,震得祠堂石坎土墻刮刮發(fā)抖。西妹子主持破舊俗婚事新辦,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忙碌,把父兄家人全撇在一旁,著實使村人開了眼界,說:到底是西妹子,辦事比爺兒們還爽脆。
婚宴結(jié)束已近三更,西妹子把新娘子交給新郎,說阿侄,現(xiàn)在大腳媳婦歸你了,可得好好珍惜呀。喝醉酒的秀才爺,眼珠睜得又亮又大,急著要拉秀才娘子入洞房。又被西妹子一把拉住,在他手里塞上幾顆綠色的藥丸,說別急嘛,這是你阿爺捎給你的。他問這是啥東西?西妹子說還能是啥?藥唄。他說我又沒生病,吃什么藥?西妹子咯咯地笑彎腰:鶴鳴堂廿四房的寶貝呀,當年你阿爺就靠這東西,騙走我西洋媽的魂。放心,不會毒死你,他都急著抱重孫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