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魂來到美國后,很少跟異性接觸。功課繁重,工作緊湊,吳漢魂沒有剩余的時間及精力參加社交活動。吳漢魂除卻個子矮小,五官還算端正??墒窃谒プx博士第二年,頭發(fā)卻開了頂,天靈蓋露出一塊油黃的亮光來,看著比他的年齡大上七八歲。因此,在年輕的女孩子面前,吳漢魂總不免有點自卑。他參加過一兩次芝城一年一度中國同學(xué)舞會。每次他總拖著舞伴躲在一個角落里,一忽兒替她倒可口可樂,一忽兒替她拿炸芋片。他緊張,弄得他的舞伴也跟著緊張。最后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來請他的舞伴跳舞,以解除尷尬的場面。
只有在秦穎芬面前,吳漢魂覺得神態(tài)自如過。秦穎芬心腸好。他曉得秦穎芬真正愛他。在他臨離開臺北的前一天晚上,秦穎芬雙手緊握住他的衣襟,兩眼炯炯地對他說:
“我知道你一走,我們就完了的了。你曉得我不會后悔的——”
秦穎芬的嗓音有點哽咽。吳漢魂把秦穎芬雙手拿開,替她披上短褸,挽著她默默地走出植物園。秦穎芬一直低著頭,吳漢魂覺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顫抖得很厲害。秦穎芬的信來得很勤密,每星期總有一兩封。吳漢魂卻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總在他寫讀書報告或是考試時,才想起給秦穎芬回信。功課一忙,就蹉跎過去了。三年間,秦穎芬的信積了一大盒,到第四年頭,秦穎芬卻寄來一張燙金結(jié)婚請?zhí)?。吳漢魂在禮物店里挑了一個下午,選中了一張精致的賀卡,給秦穎芬寄去。他把秦穎芬的信及請?zhí)诺阶旨埡t里,點上一根火柴,燒了起來。信札在字紙簍中,燒得吱吱發(fā)響。燒完后,吳漢魂伸手進去,撈起了一抓又溫又軟的紙灰。
“Lucinda,你真是個俏妞兒!”
“去你的。少油腔滑調(diào)。”
窗口出現(xiàn)半截穿著黃裙的女人身體,結(jié)實的臀部左右擺動著。一只筋絡(luò)虬盤的棕色手臂,一把,將那撮緊細的腰肢撈住,扶往前去。
吳漢魂倏地從沙發(fā)上立了起來。他在這間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這還是第一次發(fā)覺到室內(nèi)的濕氣這樣逼人似的。一陣醞在通風(fēng)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著炒菜后的油膩,經(jīng)過夏日高溫及潮濕的焙釀,在六七點時,從地面慢慢往上蒸發(fā),濃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吳漢魂環(huán)視他這間陰暗的住所,水槽里的油污碗碟,冒出槽面,門后的洗衣袋,頸口脹開,擠出一堆骯臟的內(nèi)衣襪褲。書桌上,紙張狼藉,紙堆中埋著三個黃汁斑斑的咖啡杯。室內(nèi)的空間,給四個書架占滿了。書架上砌著重重疊疊的書籍, 《 莎士比亞全集 》、 《 希臘悲劇精選 》、 《 柏拉圖對話集 》、 《 尼采選粹 》。麥克米倫公司、中午公司、雙日公司、黑貓公司,六年來,吳漢魂一毛一毛省下來的零用錢全換成五顏六色各個出版公司的版本,像筑墻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書桌四周豎起一堵高墻來。六年來,他靠著這股求知的狂熱,把自己囚在這堵高墻中,將歲月與精力,一點一滴,注入學(xué)問的深淵中。吳漢魂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書本,一剎那,好像全變成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腐尸,室內(nèi)這股沖鼻的氣味,好像發(fā)自這些腐尸身上。吳漢魂胃里直翻起一陣惡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爾馬林。吳漢魂一把將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穿上,奪門沖出了他這間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