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臘月姐呸呸地唾我,突兀地翻了臉,說屈死鬼,你別想用這些陳年老帳取得我對你的寬恕,你滾,你給我滾出去,陰陽有別,說不定俺小拴的死也是你作怪,你想投生找替死鬼是不是?你把我叫走吧,我才不怕死哩。活都不怕,難道還怕死?臘月姐賊亮賊亮的眼睛四處掃描。她被現(xiàn)實傷害著,我被記憶困擾著,而許多記憶的影響都是暗藏的,它是歲月的核心,它們無限期地延續(xù)下來,不但延續(xù)而且膨脹。臘月姐失控了,頭發(fā)倏然豎起來,像風中振臂高呼的蒿草。她咚咚哐哐拍著墻,甚至拿頭往墻上撞……
誰家的?!斑琛钡亟辛艘宦?,屋里屋外就更加黑暗起來。我被臘月的仇視壓抑著。她仍然認為她的不幸,與我當初沒有把她爹保佑回來有著極大的關系。這樣的怨恨整整讓我承受了一生。及至今天成了游魂,她都沒有赦免我的“罪惡”。也許是讓人怨恨慣了,不為自己委屈,只為臘月姐惋惜,好不容易培養(yǎng)了一個醫(yī)學博士,卻被人世“消費”了。誰能想到這個時代的消費昂貴到了連身體、名譽、地位、靈魂,甚至臟器都成了商品……我被臘月姐逐出來,晚風吹著我被困惑充塞的心。順著村街尋找久遠的記憶,靜默在村東的貞節(jié)牌坊帶著舊年的痕跡,在茫茫夜空下,發(fā)出古樸的涼意……
二
就在臘月娘上吊的那個夜晚之后,一個名叫張久妮的女人出了異常。張久妮是西頭溝三娘的兒媳,是烈士仇丑孩未圓房的妻子。從小定了的娃娃親,七歲上成了丑孩的童養(yǎng)媳。之前,久妮是界河村人,五歲時父母雙亡,跟著哥嫂過日子。奶奶回娘家時,總見久妮在街門口哭天抹淚。奶奶問說怎了久妮?久妮說俺嫂打來。奶奶說為甚打俺孩?久妮說嫌吃得多。奶奶說你吃了多少?久妮說半碗。奶奶說一頓半碗飯?久妮說一天半碗。她們吃飯時就把我趕出來了,嫌我肚大。奶奶說你哥呢?久妮說外出扛長工哩。
奶奶心生憐憫就從籃子里拿出兩張煎餅給久妮。久妮在身上噌幾下手接過吃食,就像餓了一萬年的光景,吃法頗為沒相。有了這么幾次相遇,久妮餓了經常坐在大門口等奶奶。界河村和梨花莊只有一河之隔。隔三差五奶奶就回一趟娘家。有次久妮見了奶奶就要奶奶帶她走。說她會疊被、掃地、挽豬草。奶奶和她娘從小就在一起做針線,相處甚好。她爹娘前后一年去世,奶奶覺得她跟著哥嫂可憐,就說給你找個吃飯的地方愿意不愿意。久妮說愿意。奶奶說找下了我再給你哥嫂說。
后來經奶奶搓合,三娘用十五塊大洋把久妮買回來,為兒子丑孩做了童養(yǎng)媳。十六歲的丑孩已知童養(yǎng)媳的意義,并有了自己的審美。丑妮雖然拔苗挽草,擦桌掃地,為他娘揉腿捶背,利索勤快。但鼻涕拉猴,鞋趿拉襪片,滿頭虱子,又笨又丑。丑孩死活看不上眼。到地里勞動,時不時把久妮打得鼻青臉腫。三娘為給兒子調教一個好媳婦,不讓她下地干粗活,讓她學著剜花剪樣做針線。誰知久妮偏偏不通此道,做細活一竅不通。
為此沒少挨婆婆的打。十個指頭都挨過針扎。奶奶因為是中介,常為久妮擋駕。十二歲時受不了婆婆的嚴厲,尋死覓活要跳井,被奶奶勸住。此后三娘發(fā)現(xiàn)久妮剛烈的脾性,怕出人命也就放棄了對她的調教。丑孩走時二十二歲,久妮才十三歲,三娘幾次讓圓房,都被丑孩拒絕。丑孩成了烈士她才十七歲。臘月娘出了丑事,婆婆回家后喋喋不休地罵,金山銀山,貞節(jié)不換,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久妮你聽好了,以臘月娘為戒,你可不能讓我說人道人不如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