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覺得此話有理,“望夫”與“望子”的魂靈哪個犯得不是炮火的心病?死去也不讓安定可不就要出來鬧騰。人們確定了這道理就都涌向村長劉三毛家要求把汞礦撒掉。
結果讓三毛痛訓了一頓,說當初汞礦與村里有過合約,礦方投資開采設備,開礦后采二十年,之后礦場就屬于梨花莊了。他說他這是為子孫后代積累資產(chǎn)。這是新時代的宏偉目標懂不懂啊。一山是寶,沒有人開采能變成錢,二十年的山基錢,戶均五千,吃了喝了屙了,心爛了,都忘光了?每年礦上人頭二百元紅利,你們怎就有臉伸手要,沒有汞礦就是二十塊錢誰給你,出去打工一年回來屌毛撈不上一根有的是。坐在家里白拿二百元還受屈?紅朗朗的合約受法律保護,誰想撤就能撤?社會的制度是鬧著玩的?村里是你們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驚了魂靈,誰見來?都甚時了還講迷信?就算魂被驚出來了,毀了礦能讓回去?
人們被三毛訓得低聲下氣地撤去了。沒人敢得罪三毛,只好發(fā)揮想象做一些防鬼的工事了。
梨花莊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中草藥味兒了,人們整天都在喝一種“鎮(zhèn)驚”藥劑與“恐慌癥”做斗爭。家家門上掛著一個照妖鏡,人人脖子上掛著一把逼邪刀,可是他們依然膽戰(zhàn)心驚!臨街的鐵匠鋪多了一種“驅邪避惡”的產(chǎn)品,狠發(fā)了一筆橫財。后來人們又開始壘院墻,院墻高過窯頂,還要刺上紅漆玻璃碎片,太陽一照發(fā)出紅光,傳說鬼怕燈火。夜晚,家家戶戶的高墻拉上霓虹燈,徹夜通明,以防惡鬼入侵。盡管如此壯膽,莊里人的恐慌癥狀還是難以治愈。
瘋掉的臘月姐,垢頭穢面地坐在村口的大梨樹下,懷抱著一截朽木,朽木上裹了塊花單子,噢噢地拍著懷中的木頭,身體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貌似奶孩的姿勢。幾個玩童跑過去,從她懷里搶奪出“孩子”,看樣子想替她扔掉,臘月姐進行了殊死的搏斗最終勝利了。她把孩子貼在自己的臉上,做出令人費解的親昵舉動。因為她思維的失常,成為頑童們戲耍的目標。娘從晦暗的土屋里走出來,看上去娘好像沒有傳染上恐慌癥,娘氣定神閑,但娘的頭發(fā)也在掉,娘哄走了那些頑童,想讓臘月姐跟她走,可臘月唾了娘一臉,說走開,我不用你管。
娘沒有因臘月的非禮生氣,卻是拿下頭上插著的一把梳子慢慢給臘月梳頭。臘月開始還掙扎,后來就柔順了。娘的眼睛其實不看臘月的頭發(fā),卻是盯著遠方。她梳啊梳,就像是梳理歲月帶走的往事……
二
三月十八,日本人出發(fā)。娘和家人都在痛惜中沉默。
奶奶死后第三個月,老日鬼投降了,是娘認為爹最有可能突然出現(xiàn)的日子。爹對奶奶說過:“打走鬼子我就回來了?!边@句話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和娘,娘就非常惋惜地說,可惜你奶奶……娘摸著自己即將臨盆的肚子一勁兒地掉淚。
我是高興地天天跑到村頭和村里的婦孺?zhèn)冊谝黄鸬葢?zhàn)后歸來的爹爹們。
村頭的大梨樹下仿佛如一座房子整個地收容了我們這些等待的心情,三月的陽光已經(jīng)和暖。女人們聚集在大樹下拉家常。老人們微閉了雙眼回顧著風雨滄桑。夜來的時候,我和孩子們睡在大樹底下,聆聽著早春在樹的枝頭上拔節(jié)的生命律動,等待大人們出來尋找。來日,經(jīng)過了晝夜的更替,那一顆梨樹下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孩子們打土仗,女人們談論著一宿的好夢,然后就有沒深沒淺的話題引出來,在她們俏皮的語調(diào)中充滿了對丈夫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