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我接觸的人物中難得屬于母親那邊的親友。四十多年之后與母親初會,她已經(jīng)是快要八十歲的老太太,一個恨不得守住我關(guān)愛我至死的老太太,別人口中的才情與容貌,我一點兒都沒見識過。
一九七五年年底,忽然間收到一封信,從信封上辨認,是美國李本明姐姐的來信,跟她已經(jīng)多年都沒有通音問了,怎么會來信?一邊上樓一邊拆一邊讀。
當(dāng)時兩岸還沒有開放,有信的話,多半還是要由國外的親友代轉(zhuǎn),大陸的來信都得夾帶在信封里,對于某些人,可能還冒著前程的風(fēng)險。本明姐自己寫的信不長,只說在北京遇到了“娘娘”,是北京人稱呼伯母的意思。信中又附帶一信,原來是我的身生母親寫的,她請本明姐幫她打聽一下三十年前離開,再也沒有見到的兩個兒女的下落。我根本來不及細讀,立刻沖上樓,見到了太太便抱住她大哭。
我也有媽媽了??!
然而激情很快就過去,開始想到了許多本來跟自己看來沒有什么相干的事,比如反右、“文革”、“四人幫”,等等。
我回了一封長信,寄到母親手上那天,好像快過年了,當(dāng)時“文革”余波蕩漾,母親與同母異父的弟弟依然沒有得到完全的平反,他們住在北京勁松的一處大院子里,這就是說,那是許多人合住的一所房屋。
母親是在晚飯之前收到了我的信,當(dāng)然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讀。那是一九八○年代前的事,鄧小平的開放政策尚未出現(xiàn),大陸依舊貧困落后,幾家人家共用廚房跟起居室,母親就湊著共用的起居室僅有的一盞微弱的電燈,站在那兒,把我的信從頭到尾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到夜闌人靜,讀到四下無聲,再抬頭,已時近午夜。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在那個燈下站立了好幾個小時,懷疑此刻是不是夢?
后來母親又托人寄給我一盒古墨,我把這幾塊墨做了拓片,寫了一篇散文,標題就是“拓片”,描述母子重新發(fā)現(xiàn)對方的感受。這篇作品并沒有給母親先讀過,沒想到卻讓大陸的報紙轉(zhuǎn)載刊出,母親讀后,很是激動。從此母子之間便時有魚雁往返。只是激情已過,當(dāng)時兩岸禁止相通,到大陸去是違法的,也不知何日得以相會,而且我也沒有太高的意愿,畢竟分離得太久,記憶太模糊,也沒有共同生活的經(jīng)驗。覺得能找到對方已經(jīng)很不容易,就一直通信好了,兩岸政治問題帶來的阻隔,我們無法突破。
直到有一天母親在信中說,她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失明,很怕另外一只眼睛有一天也會看不到,希望可以早日相逢,以免抱憾無窮。
進大陸之前,也有幾位朋友提醒了若干注意事項,比如大陸親友的貪婪、薄情、翻臉不認賬,等等。他們有的更以親身經(jīng)驗相告,聽來慘敗收場者也不為少,然而我卻是個根本就沒什么可輸?shù)娜耍@些言語參考參考就是了,我還是決定讓母親在一只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好好地看看她的兒子我。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是我的孝順,只是義理之常而已。
那是在一九八八年,距離跟母親聯(lián)絡(luò)上的許多年之后。好幾位長輩跟朋友都比我更早見到我母親,我總是想法子拜托人家?guī)臀規(guī)б稽c什么去,其中也有外國人。那是父親在世的最后兩三年,我一點也沒有向他透露跟母親有信件來往的消息,他既然對母親只字不提,我就同樣一句也不說。
我把與楊家駱先生夫妻合照的照片寄給母親看,她的回信里對于楊教授很不以為然,我聽了也一字都不講,上一代的恩怨,用不著讓下一代知道,即便是牽連到婚姻問題。我認為,再也用不著解釋說不清的感情問題,我了解母親總想表白一下她當(dāng)年為何把我們留給了父親,又想說清楚為何她會跟父親離婚。說得清楚嗎?我該知道嗎?我一定要下判斷嗎?我不想聽,不想知道。男女之情要是說得清楚,人生還有什么意思?以通行常理論斷愛情,本非我之所愿,我總在逃避母親的解釋,因為既不想虛應(yīng)故事,也恐怕真相大白。我肯面對的只有一個簡單的事實:她是我親生的母親,她無底地愛著我,必要的話,她會毫不遲疑地為我犧牲,包括她的生命,就這樣,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