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隔世相逢(5)

飄零一家 作者:亮軒


從香港轉(zhuǎn)來的飛機,落地的時間在下午,我沒有去牽媽媽的手,她是個陌生人,一位老太太,穿著很樸素,我不太好意思細(xì)看她。弟弟也是,沒想到個子比我還要高,斯斯文文的,沒有一點紅衛(wèi)兵的氣味,也沒有蹲過十年苦牢的風(fēng)霜,反倒像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說話慢慢吞吞,動作沉沉穩(wěn)穩(wěn),細(xì)皮白肉,那么,我們都得自母系遺傳了。

在信里,用文字表達(dá),我很習(xí)慣,面對面竟然找不到什么話說,只覺得,那個遙遠(yuǎn)的、記憶里穿著有墊肩的西式大衣的時髦女子不見了,跟眼前的這位老太太全不相干。

母親只在上計程車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說了一句話,上海口音,輕聲輕氣的:

“等一下子,在車上的時候,你什么話都不要講。”

嚇得我真的一路無話。直到崇文門那棟十幾層的家門口,剛下車,母親又說了一句話:

“等一下子,進(jìn)門之前,什么話都不要講啊。”

母子重逢,比我們更安靜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們也沒有什么“舊”好“話”,倒是弟弟肚里有許多掌故,國民政府時代的種種,他十分了解,后來方知,他是國民政府時期經(jīng)濟方面的專家。他的最高學(xué)歷是清華附中,身陷“文革”大難,也沒有讀完,卻能博學(xué)多聞,供職社科院研究,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十分罕見。后來見到更多的大陸遠(yuǎn)近朋友,我不禁懷疑,他會不會是全大陸最斯文的男子?

計程車司機幫我們把行李搬上樓,才剛探頭,說了一句話:

“好寬敞啊!”

我跟著四面看,心里的一句話是:

“好狹小?。?rdquo;

原來不到二十坪的屋子,在北京,已經(jīng)算是大的了。

在北京,可以讀到許多臺北讀不到的書,弟弟有不少藏書,門類廣泛,古今俱全,非常合于我的胃口,邊讀邊談,每至深夜,不亦樂乎?,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位政論家,四處稿約演說不斷,我至今卻依然懷念當(dāng)時燈下抵掌、縱論古今的快意。

母親住在十樓,我看到樓梯口有許多已經(jīng)干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樓的沈從文先生剛剛過世。進(jìn)一步又知道,這一棟樓的住戶許多都是名人的遺族。徐悲鴻的未亡人廖靜文女士,郭沫若的公子、物理學(xué)家郭漢英先生,另外李鵬的親家也住在十樓的另一家。然而除了電梯有人照應(yīng)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從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親在內(nèi),看來也就是個鄰居而已。曾經(jīng)遇到張兆和女士上樓來看母親,張兆和跟母親曾經(jīng)是同學(xué),一口徽音,十分溫柔,我送了一把從臺灣帶去的蘭花給她,她看了又看,說是干了還可以做成干花。另外聽弟弟說,沈從文是在家里過世的,要抬出去的時候,電梯太窄,所以,死后的沈從文,是坐著離開他生前最后住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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