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喜得一人才

曾國藩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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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湘鄉(xiāng)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鄉(xiāng)縣第一號鄉(xiāng)紳家,正在大辦喪事。

這人家姓曾,住在縣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葉塘都〔1〕。荷葉塘位于湘鄉(xiāng)、衡陽、衡山三縣交界之地,崇山環(huán)抱,交通閉塞,是個偏僻冷落、荒涼貧窮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楊坪的曾氏府第,卻異常宏偉壯觀:一道兩人高的白色粉墻,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住了府內(nèi)百十間樓房;大門口懸掛的金邊藍底“進士第”豎匾,門旁兩個高大威武的石獅,都顯示著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曾府進進出出的人總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墻里是一片歡樂的世界,仿佛整個湘鄉(xiāng)縣的幸福和機運都鐘萃于這里?,F(xiàn)在,它卻被一片濃重的悲哀籠罩著,到處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過早地降臨。

大門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樓,以往那四個寫著扁宋體黑字——“曾府”的大紅燈籠,一律換成白絹制的素?zé)?,連那兩只石獅頸脖上也套了白布條。門前大禾坪的旗桿上,掛著長長的招魂幡,被晚風(fēng)吹著,一會兒慢慢飄上,一會兒輕輕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著一塊朱紅銷金大字牌,上書“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銀山,一團團濃煙夾著火光,將黃白錫紙的灰燼送到空中,然后再飄落在禾坪各處。

天色慢慢黑下來,大門口素?zé)衾锏南灎T點燃了,院子里各處也次第亮起燈光。曾府的中心建筑黃金堂燈火通明。黃金堂正中是一間大廳,兩邊對稱排著八間廂房。此時,這間大廳正是一個肅穆的靈堂。正面是一塊連天接地的白色幔帳,黑漆棺材擺在幔帳的后邊,只露出一個頭面。幔帳上部一行正楷:“誥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敝虚g一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遺像。只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面帶微笑。幔帳兩邊懸掛著兒女們的挽聯(lián)。上首是:“斷杼教兒四十年,是鄉(xiāng)邦秀才,金殿卿貳?!毕率资牵骸氨庵劭弈付Ю铮蛾柪藧?,衡岳云愁?!弊笥覊Ρ谏蠏鞚M了祭幛。領(lǐng)頭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貼著四個大字:“懿德永在”。落款:正四品銜長沙知府梅不疑。接下來是長沙府學(xué)教授王靜齋送的奶白色杭紡,上面也有四個大字:“風(fēng)范長存”。再下面是一長條白色貢緞,也用針別著四個大字:“千古母儀”,左下方書寫一行小字:“世侄湘鄉(xiāng)縣正堂朱孫貽跪挽”。緊接縣令挽幛后面,掛的是湘鄉(xiāng)縣四十三個都的團練總領(lǐng)所送的各色綢緞絨呢。遺像正下方是一張條形黑漆木桌,上面擺著香爐、供果。靈堂里,只見香煙裊裊,不聞一絲聲響。

過一會兒,一位年邁的僧人領(lǐng)著二十三個和尚魚貫進入靈堂。他們先站成兩排,向老太太的遺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開,緩步進入幔帳,在黑漆棺材的周圍坐下來。只聽見一下沉重的木魚聲響后,二十四個和尚便同時哼了起來。二十四個聲音——清脆的、渾濁的、低沉的、激越的、蒼老的、細嫩的混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保持著大體一致。誰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誦經(jīng)文,又像在唱歌。這時,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開始在鐵爐里燃燒。香煙在黃金堂里彌漫著,又被擠出屋外,擴散到坪里,如同春霧似的籠罩四周的一切。整個靈堂變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質(zhì)地較好的淺色綢緞,在附近的燭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閃爍著冷幽幽的光。換香火、剪燭頭、焚錢紙、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渾身縞素,躡手躡腳。靈堂里充滿著凝重而神秘的氣氛。

靈堂東邊一間廂房里,有一個六十二三歲、滿頭白發(fā)的老者,面無表情地頹坐在雕花太師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爺,名麟書,號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遷至湘鄉(xiāng)荷葉塘,一直傳到曾麟書的高祖輩,由于族姓漸多略有資產(chǎn)而被正式承認(rèn)為湘鄉(xiāng)人。麟書的父親玉屏少時強悍放蕩,不喜讀書,三十歲后才走入正路,遂發(fā)憤讓兒輩讀書。誰知三個兒子在功名場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云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yīng)童子試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口,并悉心教育兒子們。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干。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無巨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對丈夫照顧周到,體貼備至。麟書干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他曾經(jīng)自撰一副對聯(lián),長年掛在書房里:“有子孫,有田園,家風(fēng)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zé),世事不聞不問,且把艱巨付兒曹。”現(xiàn)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個家業(yè),今后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兒子回來。曾府有今日,都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shù)木壒?。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jīng)回來五天了?!崩咸珷敱犻_半閉著的雙眼,眼中布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江貴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趕回來了?!?/p>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她雙眼紅腫,面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哥這樣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個不巴結(jié)?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p>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這種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驚,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

“哥會遇到什么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寧的呀!江貴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國潢沒有體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苯釉挼氖莻€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他也是一身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國荃放下手中賬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回湘鄉(xiāng)的途中,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布,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fā)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長毛走過兩三里后才敢出來?!?/p>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jīng)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占領(lǐng)。”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xiāng)縣團練總領(lǐng)的老太爺嚇壞了。他離開太師椅,在房子里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佑,保佑我的大兒子早日平安歸來?!崩咸珷斷哉Z多時,才在大女兒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二 波濤洶涌的洞庭湖中,楊載福只身救排

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后,岳陽樓下停泊了一只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大對艙里坐著的一主一仆說:“客官,船到了岳州城。今天就停在這里,明天一早開船?,F(xiàn)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仆人在后面緊跟著。走在前面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jì),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面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只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胡須,濃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fēng)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系一根麻繩,腳穿粗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wěn)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正是曾麟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國藩。一個多月前,曾國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xiāng)試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兇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經(jīng)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跟在后面的仆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蓖跚G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yán)地打斷他的話,“我現(xiàn)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民,懂嗎?”

“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面就是岳陽樓,你老上去吃點東西吧!這些天來,你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p>

曾國藩沒有做聲,只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自從見到江貴后,曾國藩就處于極度悲痛之中。昨天船進洞庭湖后,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但當(dāng)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岳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前次游歷,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時的岳陽樓,是何等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游覽,酒廳里高掛的是范仲淹傳誦千古的《岳陽樓記》,樓下是煙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復(fù)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為榜樣,干一番烈烈轟轟、名垂青史的大事業(yè)!而眼下的岳陽樓油漆剝落,檐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曾國藩感到奇怪。他心里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于先前了吧!

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面的干凈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面。剛落座,酒保便滿面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面,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么?”不等回答,又接著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里養(yǎng)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極烈極香的‘呂仙醉’。李太白當(dāng)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贊:‘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本票U咸喜唤^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么舌頭!看看這個?!闭f罷,揚起系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他對酒保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p>

“好嘞!”酒保高聲答應(yīng),興沖沖地走下樓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不僅是這些日子,他仿佛覺得自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飯菜了?!斑€是家鄉(xiāng)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不瞞二位,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币娫鴩⑿Φ赝约?,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當(dāng)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邊兩棵是撫臺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板的私用,右邊第二棵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guī)矩,每位客官用完飯后,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干凈桌面,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他沒有想到,破敗的岳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眺望。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遠處,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極目處,有一團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qū),扎成排后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寧、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們終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樹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里面。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面陡然起風(fēng)了,滿天烏云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面,頓時波浪翻卷。風(fēng)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fēng)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jīng)鲲`颼的。他有點擔(dān)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fēng)雨擊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約百來丈遠的湖面上,一個小排被風(fēng)浪打得左右搖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后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猛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沖到湖里。兩邊跑的漢子縱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亂竄。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卷進了湖中?!安坏昧?!”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正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見那青年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他輕捷地游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邊。曾國藩到這時才舒了一口氣。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拿來一大捆粗繩。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系在排上,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復(fù)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的人一齊喝彩。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岳陽樓腳下。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壯士來,我要見見他?!?/p>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他站起來,伸手指著對面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

“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p>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杰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壯士不必客氣,坐下好敘話?!?/p>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后,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p>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舉起酒杯來,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p>

年輕人并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p>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fā)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xiàn)回湘鄉(xiāng)為母親辦理后事。”

“原來是位飽學(xué)先生,載福失敬了。”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yīng)邀,鄙人很是感激。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

“承老先生夸獎,實不敢當(dāng)?!睏钶d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父親經(jīng)營一輩子排業(yè),只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并未落下積蓄。載福小時,家父曾請了一位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請武師保鏢,不如干脆讓我棄文就武,于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師傅們的指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面,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前年家父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p>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見他雙眼烏黑發(fā)亮,正應(yīng)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yīng)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后富貴”。對于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歡相人。一方面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另一方面,他又看重這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止,尤重其人的為人行事。將兩方面結(jié)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兇禍福。眼前這位楊載福,憑著他多年的閱歷和相人的經(jīng)驗,兩方面都預(yù)示著前程遠大,只可惜埋沒在蕓蕓眾生之中,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應(yīng)當(dāng)指點他。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后,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正要的是壯士這等人才。不知壯士肯舍得排業(yè),去投軍么?”

楊載福答:“家父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這點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p>

“好!有志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面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可愿去長沙投奔駱大人?”

“愿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回答,“盡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p>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楊載福鄭重地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里,然后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今生若有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nèi)即赴長沙投奔駱大人?!?/p>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賬,然后也離開了岳陽樓。

三 擺棋攤子的康福

曾國藩從岳陽樓上下來,想起無意間結(jié)識了一位本事出眾的江湖好漢,又給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樂,一個多月來喪母的悲戚暫時淡忘了一些。看看離天黑尚有個把時辰,便信步來到岳州城的鬧市區(qū)。只見三街六市,人來人往,百行百業(yè)倒也齊全。十字路口一家當(dāng)鋪門前圍著一堆人,地上攤開一張紙,紙上畫著橫豎交叉的格子,上面布著幾顆黑白棋子。原來是街頭對弈!曾國藩年輕時有兩個嗜好:一個是吸水煙,一個是下圍棋。后來,水煙戒了,對圍棋的興趣卻始終不減。只是在公事忙時,盡量克制著少下。自從六月份離京以來,兩個多月沒有下圍棋了,今日一見,如同故友重逢,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歲左右,臉色蒼白,滿臉胡須猶如一叢茅草,衣褲皺皺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換過了。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文?!痹瓉硎莻€擺棋攤子的。曾國藩正想走開,卻想起看了這樣久,卻一直不見二人動過一子,感到奇怪。再細看一眼,只見康福執(zhí)黑,執(zhí)白的人一枚子舉在半空多時,不能將它定在何處。曾國藩替那人著想。他越想越驚異,這黑子居然無從攻破!他開始對這位擺棋攤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藝不錯,看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正思忖間,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誰敢在我的地盤上逞威風(fēng),趕緊識相點滾開!”說著便分開眾人,沖了進來,后面跟著三個惡狠狠的打手??蹈L痤^來,望了來人一眼,說:“相公,你不認(rèn)識了?前天在橋邊你還跟我對弈了一局?!闭f罷站起來。圍觀的人見勢頭不對,都紛紛散開。曾國藩這時才看見康福的布鞋頭上縫了兩塊白布,這是沅江、益陽一帶的風(fēng)俗:為死去的父母服喪。

“誰跟你下過棋?不要胡扯!”闖進來的人一臉兇惡,“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了半天買賣,居然可以不經(jīng)過我的允許,好大的膽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許,我這就走,這就走。”康福彎下腰,收拾棋子,準(zhǔn)備走。

“好輕松!說走就走?”兇漢子卷起袖子,攔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說!”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兩銀子來,我放你走!”

“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這里還沒有賺到半兩銀子。你不是存心訛人嗎?”康福小心地將棋子裝進布袋,從容地說。

“沒有銀子,就拿棋子作抵押?!眱礉h一揮手,“弟兄們,給我搶棋子!”

打手們一哄而上??蹈W笫肿o著布袋,只用右手對付他們。就這一只手,四條漢子也攏不了邊。曾國藩暗暗稱奇,心想:“又是一條好漢!”一個打手火了,順手抄起旁邊一條板凳,就要向康福頭上砸來。正在這時,人圈外猛地響起一聲雷鳴:“住手,你們這一群混蛋!”

喊聲剛落,人便來到圈內(nèi),一手奪過板凳。那人圓睜豹眼,指著兇臉漢子罵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家伙,欺侮外鄉(xiāng)人,你還算得個男子漢嗎?”

那兇臉漢子立時軟下來,賠著笑臉說:“師傅,這小子在我的鋪子前面擺攤子,也不跟我打個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個人,你三四個,你先動手,到底是他欺侮你,還是你欺侮他?”來人完全是一副長輩訓(xùn)斥晚輩的口氣。

“今天看在師傅的分上,饒了你。你滾吧!”那漢子對他的師傅拱拱手,帶著其他三人,悻悻地鉆出人圈??蹈O騺砣诵辛艘欢Y,說聲“多謝”,也便轉(zhuǎn)背走了,走出幾步遠后他又回頭望了一眼。

曾國藩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做聲,這時才喊了聲:“小岑兄,久違了!”那人掉過臉來,興奮異常地答道:“哎呀!原來是滌生兄!你怎么會在這里?真正是巧遇?!闭f著,連忙走過來,緊緊拉住曾國藩的手,一眼看見他腰間的麻繩,驚訝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國藩輕輕地回答。

“伯母仙逝兩個多月了,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真對不起!”小岑嘆息著。

“這里不是說話處,我們找個酒樓去喝兩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歐陽兆熊的表字。歐陽兆熊湘潭人,比曾國藩大四歲,家資饒富,為人最是仗義疏財。道光二十年,是曾國藩散館進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萬順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兩頰燒得通紅,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歐陽兆熊那年進京會試,與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醫(yī)道,為之盡心醫(yī)治。有十天之久,曾國藩水米不沾牙,兆熊整整在他身邊坐了十天十夜。曾國藩那時手頭拮據(jù),病中所有費用,全由兆熊承擔(dān)。病好后,曾國藩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始終不說。從那以后,曾國藩視之如同親兄長。怎奈兆熊官運不濟,四次會試均不售,于是打消了做官的念頭。兆熊從小拜武林高手為師,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錢,便常年云游四海,廣結(jié)天下朋友。兩人一直書信密切。后來曾國藩官位日隆,兆熊覺得彼此地位相差懸殊,回信漸疏;曾國藩也聽說兆熊所交太濫,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也怕受牽連,信也寫得少了。慢慢地,兩人便失去了聯(lián)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地高興。

“小岑兄,你這次來岳州,是路過,還是長???”喝了一口酒后,曾國藩問。

“三個月前,我應(yīng)一個朋友之約,到大梁去游覽。前些日子聽說長毛打到了湖南,我便急著離開大梁回家。在漢陽盤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準(zhǔn)備住幾天,看看吳南屏,再回湘潭?!?/p>

“南屏還在岳州?不是說到瀏陽去做教諭去了?”南屏是吳敏樹的字,當(dāng)時頗有名望的古文家,曾國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應(yīng)試,都住在曾家。

“上個月回來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點約束,教諭還能當(dāng)?shù)镁??”歐陽說著,猛地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荊七連忙拿起酒壺給他斟滿。

“還是那樣放任不羈么?我以為歲月總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舊無限制地喝,牢騷照舊無窮盡地發(fā)?!?/p>

“南屏本是棟梁之材,可惜時運不濟,這一生怕只能做個鄭板橋了?!痹鴩粺o惋惜地說。

“正是這話,南屏現(xiàn)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p>

“哪四怪?說出來也讓我長長見聞。”十多年未回鄉(xiāng)了,一踏入湖南,曾國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這岳州人也會聯(lián)扯,竟把南屏跟那些個下作人扯起來了。道是:怪妓何東姑,怪丐李癩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吳舉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惱。”歐陽兆熊說完苦笑一聲,曾國藩也跟著搖頭苦笑。他想起前年吳南屏進京,帶來一本詩集,很使自己傾倒。這樣的奇才,竟然被人目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嘆!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應(yīng)該去看看他。二人相對無語。沉默片刻后,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還安寧嗎?”自從道光二十三年出任過四川主考官外,將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這次經(jīng)直隸到山東到安徽,見到的都是一片亂世景象,比在京城里聽到的要嚴(yán)重得多。京中都說柏貴治理河南政績顯著,曾國藩想從兆熊這里打聽些實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闭仔苷f,“官場中的腐敗并不亞于湖南?,F(xiàn)在正是秋收季節(jié),但從開封到臨潁一帶饑民絡(luò)繹不絕,道旁時可見餓殍,令人目不忍睹?!?/p>

“河南也是這樣?京中還盛傳柏貴治豫有方哩!竟跟山東、安徽差不多?!鄙钌畹膽n慮從曾國藩瘦長的臉上現(xiàn)出,他無心喝酒了。

“怪不得長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話中分明帶著滿腔激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慮及,實為用人不當(dāng)所致,朝廷自會嚴(yán)加整飭。長毛造反,罪大惡極,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國藩對兆熊的偏激不能贊同。兆熊也意識到剛才失言,便不爭辯,喝了幾口酒后,說:“長毛圍長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躪。我有意結(jié)交些江湖朋友,請他們到我家鄉(xiāng)去訓(xùn)練團練,保境安民?!?/p>

“小岑兄識見高遠。”曾國藩知他已預(yù)見亂世將到,早作防范,的確比一般人高出一籌。

“我和朋友們都以為,保衛(wèi)鄉(xiāng)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時候,靠得住的只有荊軻、聶政那樣慷慨捐軀的熱血壯士。不過,識人不易呀!昨日一個朋友給我引薦一個人,我見他還像個樣子,便收他做了個徒弟,這人便是剛才那小子。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欺人霸物的混賬東西!”

二人邊談邊喝酒,看看太陽快要落山了,曾國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開,晚上要在船上過夜,便對兆熊說:“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別。我這次回湘鄉(xiāng),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見面的機會還多,過兩個月我到湘潭來會你。南屏那里,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專程拜訪?!闭仔転槿俗钍撬?,也不挽留,說:“不勞你來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幾天后,便到荷葉塘來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別了。

返回湖邊的路上,曾國藩心想:自己過去結(jié)交的多屬文人,現(xiàn)在干戈已起,大亂將至,要像小岑那樣,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這里,他慶幸在岳陽樓上認(rèn)識了楊載福。又想起擺圍棋攤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錯,他一只手,居然使四個大漢不能近身,看來是個淪落風(fēng)塵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處,不然真要去見見他。邊走邊想,很快到了湖邊。船老大客氣地把曾國藩主仆二人接進艙里,又端上兩碗香茶。剛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國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一邊望著早已風(fēng)平浪靜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筆下“靜影沉璧,漁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覺舒暢。他告訴船老大,長沙被長毛圍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說著閑話,只聽見艙外有人問:“船老大,請問你的船明早開哪里?”

船老大趕緊出艙,說:“明早開往沅江?!?/p>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費照付。”

“客官,船費付不付倒不礙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爺包的?!薄澳蔷驼埬愦仪笄竽俏淮鬆?。”

荊七走出艙,說:“不搭不搭,你找別的船吧!”

“大哥,幫幫忙吧,我問了許多船,他們都不去沅江。”

曾國藩在艙里聽到說話聲,似覺耳熟,便走出來。這一見,真把他樂了。原來問話的人,正是擺棋攤子的康福。康福一見也驚了:想不到這位大爺竟是幫他解圍那人的朋友!曾國藩的三角眼里射出喜悅的光芒,連忙招呼:“這位兄弟,快進艙來,我們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進了艙,坐下,曾國藩說:“我正想找你,你卻來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見你棋攤上寫著‘康福殘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p>

“大爺說得對,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爺?shù)呐笥殉雒娼鈬?,不然就麻煩了?!?/p>

船老大見他們很熟,又端來一碗香茶。曾國藩問:“兄弟,聽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陽一帶的人,你這是回家去嗎?”

“在下是沅江縣下河橋人。本想在岳州再呆些時候,今下午遇到那幾個無賴攪了我的場子,又不愿意和他們再糾纏,便臨時決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見大爺。請問大爺尊姓大名,何處人氏?”

“鄙人名叫曾國藩,字滌生,湘鄉(xiāng)人?!?/p>

康福一聽,驚疑片刻,連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鄉(xiāng)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p>

曾國藩沒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告訴他真名。忙叫荊七將他扶起,和氣地問:“兄弟,請問臺甫?”

“回大人的話,小人賤字價人?!笨蹈9ЧЬ淳吹鼗卮?。

曾國藩見他這樣,趕忙說:“我現(xiàn)在回籍奔母喪,已向朝廷奏明開缺一切職務(wù),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過分講究禮節(jié),你就叫我滌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聲大爺也行?!?/p>

聽到這幾句話,康福心里很是感動,眼下這位被鄉(xiāng)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謙和。喝了幾口茶后,曾國藩說:“我素日也喜歡下圍棋,今日見足下棋藝,自愧不如?!?/p>

“大爺快不要提這事了?!笨蹈o@出一副慚愧的神情,“小人這幾天萬般無奈,才在街頭擺攤賣藝,實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風(fēng)?!?/p>

“也不能這樣說。足下這是擺下一個擂臺,以會天下棋友,怎能說‘有辱’二字。”自從看出康福的棋藝武功以后,曾國藩對他擺攤賣藝之事也改變了看法??蹈?嘈σ幌抡f:“圍棋乃堯帝親手所制,當(dāng)初制棋目的,原是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囂訟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書上有‘堯造圍棋,丹朱善弈’的話。幾千年來,圍棋為熏陶我炎黃子孫雅潔舒閑之性情,發(fā)揮了益智、養(yǎng)性、娛樂之功用,歷朝歷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潔、才智超俗之君子,幾曾見圍棋與金錢混在一起的。”

曾國藩聽了康福這番議論,頻頻點頭稱是??蹈@^續(xù)說下去:“但康福不幸,窮困蹇滯,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靠賣殘局餬口,說來真羞愧?!?/p>

“足下有何難處,能否對我敘說一二?!痹鴩X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難言之隱。

“只要大爺想聽,康福愿向大爺傾吐?!背跻娒鏁r的惶恐已經(jīng)消除,能與曾大人同坐一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這位紅得發(fā)紫的大人物又是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將心中事全部向他傾吐,“小人命苦,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著我們兄弟二人守著父親留下的幾畝薄田艱難度日。前年,母親因積勞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賣田賣屋,也要給母親治病。背著母親,我們賣盡了祖遺田產(chǎn)。錢用完了,母親也閉眼了。無法,兄弟倆又借錢為母親辦了喪事。為還債,我留下弟弟在家,獨自一人出門做生意。好容易賺了五十兩銀子,誰知在岳州被賊人全部盜走,當(dāng)時我簡直氣昏了。不要說店錢、回家旅費沒有,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身上一無所有,惟一的就是一盒圍棋?!?/p>

說著,康福從包袱里將圍棋取出,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喜下圍棋,對棋子也很有興趣,家中收藏著十余副名貴棋子。他打開包布,露出一個紫紅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從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銀釘釘出一朵朵隨風(fēng)飄游的白云,云中奔騰著一條金光四射、張牙舞爪的矯龍。曾國藩微微一驚,暗想:這不大像民間用物。他小心打開盒蓋,里面分成兩隔,一邊放著黑子,一邊放著白子。黑子烏黑發(fā)亮,猶如嬰兒眼中的眸子;白子潔白晶瑩,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國藩又是一驚。自思所見圍棋子不下千副,宮中的御棋也見過不少,還從沒有見到過這樣質(zhì)地精美純凈的棋子。他隨手拿出一枚黑子,覺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壓手。時正初秋,天氣還熱,但這棋子卻涼颼颼的,拿在手里很舒適。他將棋子輕輕叩在桌子上,立時發(fā)出鏗鏘的聲響,十分悅耳動聽。曾國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覺一樣,又一連拿出十?dāng)?shù)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驚奇,嘴里連聲贊道:“好子!好子!”抬起頭來望著康福說:“足下方才說到康氏家風(fēng),此棋莫非是祖上所傳?”

“正是?!笨蹈Q弁遄诱f,“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傳下的,到我們兄弟手里,已經(jīng)是第八代了。正因為是祖上所傳,康福今天才同那幾個無賴搏斗?!?/p>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看那幾個人,說你占了他的地盤是假,借此勒索你這副棋子是真?!?/p>

“大爺說得一點不錯?!笨蹈kS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們要的就是我的棋子。兩天前,那個為頭的家伙在橋頭與我對弈了兩盤。當(dāng)時,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兩只貪婪的眼睛。他識貨,知道這棋子非比一般,正經(jīng)得不到,便糾合人來搶。不是我夸口,我是讓他幾分,真的要打,那幾個人不是我的對手?!笨蹈F降徛卣f著,并無半點驚人之態(tài)。

憑著曾國藩多年的閱歷,他知道眼前的這位青年不僅不是夸夸其談之輩,或許還有更多令人刮目相看的隱秘沒有說出來。他請康福收起棋子,誠懇地說:“鄙人盡管在朝廷做了十多年官,平生又酷愛下圍棋,卻從來沒有見過足下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不嫌我冒昧,這船上沒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對我講一講這副棋子的來歷?”

“當(dāng)然可以。”康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于是,在漁火點點、星月滿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謐狹窄、微微晃動的船艙里,康福將從來不對外人言的祖?zhèn)髦畬毜膩須v告訴了曾國藩。

四 康家圍棋子的不凡來歷

那還是康熙初年的時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會試。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來到了直隸安肅縣地面一座古廟邊,準(zhǔn)備進廟稍避風(fēng)雪??瞪鲃傄崎_廟門,卻突然發(fā)現(xiàn)門邊雪堆里躺著一個人,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瞪鞔蟪砸惑@,急忙彎下腰來,手放在此人的鼻孔邊,感覺到尚有一絲氣在冒出。他把這人身上的雪掃開,雙手將人抱進廟里。這是一座破舊的小廟,除一間安放泥菩薩的廳堂外,旁邊尚有一間小房。房子里有一張床和一些簡陋的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見人??瞪飨?,或許此人就住在這里,他進門或是出門時病倒在門口??瞪鲗⒛侨朔旁诖采?,拿被蓋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點著火,燒了一碗開水,給那人灌下兩口,然后坐在床邊,仔細端詳。這是個年約五十歲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須都沒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單薄又陳舊,是個窮苦人。過一會兒,那人醒過來,康慎將自己隨身帶的“風(fēng)寒散”給他服了兩粒。那人用手撐著床板坐起來,發(fā)出一種女人般的尖細聲音:“相公,是您把我從雪地里背進屋里來的吧!謝謝您的救命大恩。”說著又要掙扎著起來給康慎磕頭??瞪髦浦顾?,說:“大爺,您是不是就住在這里?”

那人點點頭,用手指指灶邊的瓦罐子??瞪骺茨峭吖蘩锓诺氖前牍薨确邸D侨苏f:“相公,麻煩您將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這兒吃兩碗包谷糊糊吧!”

這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外面風(fēng)雪更緊,附近又沒有一戶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過夜了。當(dāng)康慎將包谷粉煮出一鍋粥來時,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來找著幾塊咸蘿卜,又煎了四只雞蛋。正要吃飯時,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門外,從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蘆來。他將葫蘆泡在熱水中,然后從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對飲起來。那人知道康慎是湖南進京會試的舉人后,格外高興,說:“我叫紐序軒,在前明宮中作了十多年的公公。”“哦!原來是位太監(jiān),怪不得聲調(diào)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紐公公繼續(xù)說下去:“明朝亡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肅。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親戚家,于是一人住進這座舊廟,靠原來的一點積蓄和給人幫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鎮(zhèn)上去買酒,回家途中便覺不舒服,又遇上大風(fēng)雪,勉強走到家門口,便暈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這條命就到今天為止了。”說著,紐公公起身高舉酒杯,“康相公,權(quán)借這杯酒,感謝您的救命大恩?!?/p>

康慎慌忙站起說:“紐公公太客氣了。今天遇見您,也是我的緣分。您在前明宮中十多年,見多識廣,今夜就給我講點前明皇宮軼事吧!”

紐公公很興奮,一邊喝酒喝糊糊,一邊和康慎從洪武帝扯到崇禎帝,又細說了崇禎帝的周后、田妃、袁妃之間爭寵吃醋的故事,并極有興趣地談起宮女和太監(jiān)如何結(jié)菜戶的事。這些宮中秘聞,使康慎大飽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紐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來時,只見紐公公正坐在灶邊生火,手里拿著一本書,房內(nèi)已作清掃,比昨天整潔多了。窗外,紅日高照,風(fēng)也住了,雪也停了,陽光照耀著人間的玉樹瓊枝、銀山蠟原,顯示出一派嬌艷壯美的氣象。

紐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見康慎醒來,笑容滿面地說:“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離家來就沒有睡過這么安穩(wěn)的覺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慣了的,沒有睡早覺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對紐公公說:“您讀書的勁頭真大,大冷的天,讀的什么書?”

“這種書,你們正經(jīng)讀書人怕是不會看的?!闭f著將書遞給康慎??瞪鹘舆^一看,是一本題為《古棋譜》的舊書。書皮用黃綾裱就,雖顯得陳舊,并有污損,但仍可看出,黃綾的質(zhì)量和當(dāng)初裱糊的工藝都是相當(dāng)高的??瞪餍χf:“紐公公,不瞞您說,我雖是個讀孔孟之書的舉人,但平生最喜歡的,倒并不是‘四書’‘五經(jīng)’,而是琴棋書畫一類的閑事?!?/p>

“這么說來,康相公于圍棋一藝必有深研。今日雖放晴,但大雪封門,行路不易,不如干脆就在我家住幾天,我們圍幾局如何?我已經(jīng)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對手了?!奔~公公說到這里,眼中流露出一種悲涼的神色來。一瞬間,又笑著說:“平時沒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和自己下,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自得其樂,來個當(dāng)年東坡居士的‘勝也不喜,敗亦無憂’。”

康慎覺得很有趣,他本不急著進京,離春闈還有兩個多月,時間有的是,遂欣然同意。又從包袱里拿出五兩銀子來,說:“紐公公,我看您的日子過得艱難,我也不是個富裕的人,這點錢,權(quán)當(dāng)我這幾天的食宿費吧!”

“康相公說哪里的話。我因為家貧,不能用豐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覺慚愧難堪,哪能收你的錢!”

“紐公公,不要客氣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這里安生住?!?/p>

紐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飯菜全無,留下康相公,拿什么來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的銀子。吃過早飯,紐公公說:“康相公,你就在這里溫習(xí)溫習(xí)功課,我這就拿相公的錢去買點酒肉菜蔬來,回頭我們好好圍幾局。”

紐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譜》來翻看。書中所載棋譜并不多,打頭一篇是堯帝教丹朱弈棋局圖,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圖、管仲與桓公對弈棋局圖、莊周與惠施對弈棋局圖、范蠡與西施對弈棋局圖、李斯與韓非對弈棋局圖、張良與陳平對弈棋局圖、孔明與周瑜對弈棋局圖等等。這些棋局名稱,康慎大部分沒有聽說過,見過的幾個棋局圖,又與平日的圍法大相徑庭。這真是本奇書!康慎如獲至寶,聚精會神地看起來??戳税胩欤亟K于看出些門路來了。

午后,紐公公回來。吃完飯后,二人對弈??瞪饕幌蛞陨妻脑谂筝呏谐雒l知連下三局,局局?jǐn)”?。紐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盤,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個對子。三局下來,康慎自知棋藝與紐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別。于是他整整衣冠,離開座席,雙膝跪在紐公公面前,說:“公公,您的棋藝非人世間所有。如果您認(rèn)為康慎尚可教化的話,就請受此一拜,收下我這個徒弟??瞪鲗幵覆灰γ?,今生就住在此廟內(nèi),侍奉公公,鉆研棋藝。”

紐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樂地說:“相公何須如此鄭重。想我紐序軒乃天地間一廢人,空有圍棋絕藝,卻不能養(yǎng)活一身。相公若真要棄功名而專研棋藝,那我倒不敢與你談棋了?!奔~序軒收斂笑容,變得莊重起來:“然相公此語,卻使紐某大為感動。幾局棋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淺,思路靈活,只要稍加指點,有三五個月,便可勝過紐某。況且相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無法報謝,故今早拿出棋書來,以察相公是否有興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訴相公。此去京師不過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程,離試期尚有兩個多月,相公在我這兒住一個月,估計尚不會誤事。”

從那天起,康慎便虛心拜紐公公為師,以《古棋譜》為課本,苦學(xué)各種棋局,果然棋藝日進,半個月后便脫離流俗,進入一種全新境界??瞪餍闹泻貌粴g喜。

轉(zhuǎn)眼一個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別紐公公,啟程進京了。這天夜晚,紐公公捧出一盒圍棋放在桌上,對康慎說:“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圍棋子,現(xiàn)在送給相公,作為我們之間這段難忘日子的紀(jì)念。”

康慎激動地接過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銀云金龍,便已覺來頭不凡,再看里面那兩堆黑白棋子,真可謂棋中神品,喜不自勝,趕忙深施一禮:“謝公公厚賜!”

“坐下,坐下?!贝瞪髯潞螅~公公緩緩地說,“這盒圍棋,乃崇禎帝東宮田娘娘房中的寶貝?!笨瞪髀牶?,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禎爺最寵愛的妃子,不僅國色天香,更兼冰雪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精絕,后宮佳麗無一人可及。崇禎爺待她,遠勝過正宮周后。偏偏崇禎爺坐江山十七年,無一日安寧?;薁斚玛菏常谟谡?,沒有多少娛樂的時間。田娘娘深知皇爺肩上擔(dān)子的沉重,遇到皇爺駕幸東宮時,田娘娘總是百般殷勤,想盡法子讓他寬心一會。崇禎爺愛下圍棋,田娘娘陪他下。論棋藝,皇爺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娘每次都不露痕跡地有意讓皇爺取勝。宮中苦無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親田宏遇去設(shè)法謀一副好棋子來。田宏遇派他的兒子到了云南永昌府?!闭f到這里,紐公公停住,向火坑里添了幾塊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繼續(xù)說:“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號稱云子,工精藝絕,歷來譽滿海內(nèi)。也是田娘娘這番心意感動了天地,這一年,永昌府東北三十里外的金雞山里,挖出兩塊千年難遇的好石頭:一塊純白,無半點瑕疵;一塊烏黑,無絲毫雜質(zhì)。知府為討好田國丈,親自選派最好的窯工,不惜工本,燒制一盒圍棋子。棋子燒好后,誰見誰叫絕。這盒棋子比其他所有的云子都顯得更古樸渾厚,色澤分外的純凈柔和,白的勝過和闐玉,黑的強似徽州墨,更兼質(zhì)地堅實,落盤聲鏗鏘悅耳,拿在手里,冬溫夏涼,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服之感。田宏遇重重地賞了永昌知府,又叫專為宮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個精巧的盒子,遂獻給崇禎帝?;薁敽苁窍矚g,就把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宮中。從那以后,皇爺?shù)教锬锬飳m中的次數(shù)更多了?;薁攲μ锬锬锏膶檺郏钪芎?、西宮袁娘娘和后宮所有妃子們嫉妒;田宏遇也仗著女兒而顯赫京師。我因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響,酷愛圍棋。田娘娘也常為我們講棋藝,為討娘娘喜歡,我也就拼命地學(xué),并偷偷地拜當(dāng)時京中名弈瘸子郎三為師,因而棋藝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爺高興,和田娘娘下完棋后,還在盒子底板上親自寫了幾句話?!奔~公公把盒子倒轉(zhuǎn)過來,康慎見上面寫著:“君子以之游神,先達以之安思,盡有戲之要道,窮情理之奧秘。右錄梁武帝《圍棋賦》。崇禎十二年冬?!?/p>

“后來,”紐公公接著說,“李闖王帶兵打進北京,崇禎帝命周后等人自盡后,自己也吊死煤山。宮中一片混亂,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宮,路過田娘娘舊宮,見這盒圍棋和那本《古棋譜》放在窗臺邊。那時,大家眼里只有金銀財寶,誰都不要這些東西。我便順手將這盒圍棋和《古棋譜》塞進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很高興這次結(jié)交了你這位心腸好又愛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漸不濟,將不久人世,這盒棋子連同這本《古棋譜》就送給相公,也算是沒有辱沒它們?!闭f罷,雙手將棋及書送到康慎手邊。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過。紐公公望著康慎,莊重地說:“昔唐明皇與宰相張說對弈,時鄴侯李泌年方七歲,在旁戲玩。張說對著圍棋隨口念了四句詩:‘方如棋盤,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鄴侯應(yīng)聲對了四句:‘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鄴侯不愧古今無雙之神童,小小年紀(jì)便能從下棋聯(lián)想到治世為人。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約說得好:‘弈之時義大矣哉!體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靜則合道,動必適變?!赶喙蘸舐w味這些弈中精微,做一個有德有才之君子。”

紐公公說到這里,心情顯得異常激動,而康慎,則早已是兩眼飽含淚水了。

五 喜得一人才

“原來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禎帝的愛物?!痹鴩f。當(dāng)康福講到崇禎帝題字時,曾國藩果然從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兩行字。崇禎的字跡,曾國藩見過不少,一眼就看出確是真跡。

“是的。這副棋子傳到我們兄弟手上,已經(jīng)在康家度過將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譜》在我爺爺手上遺失了。我們兄弟沒有繼承康氏家風(fēng),無德無才,棋藝也平平。今日在下流落岳州城,說來真愧煞先人?!笨蹈P呃⒌氐拖骂^。

“足下何必如此自責(zé)。自古以來,因時勢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寶也有賣馬的時候,那時誰能料到他日后會輔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僅棋藝出色,武功也出眾,望好自為之,出人頭地的一天總會有的?!?/p>

通過半天來的觀察與交談,曾國藩知道康福孝母愛弟,正直誠實,顛沛流離卻并不走入邪途?,F(xiàn)在聽了他講敘這副棋子的來歷以后,更知他家風(fēng)純良,祖德深厚,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心想:若得此人長隨身邊,真可謂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國藩的鼓勵后,心里也在想:倘若今生能跟著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長進,康氏家族可望復(fù)興。他對曾國藩說:“大爺,今日聽到你老的這番話,康福以后再不自暴自棄,定要奮發(fā)努力,為康氏先祖爭光?!?/p>

曾國藩親昵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說:“足下只要有這分志氣和抱負(fù),何愁沒有前途!夜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們一起對弈幾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p>

翌日,曾國藩與康福在舟中一連下了五局棋,都輸了;又下了三盤殘局,也輸了。每局完畢,康福都詳盡地給曾國藩分析失誤的原因。曾國藩自覺這一天來棋藝進展很大,與康福真有相見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縣??蹈U堅鴩髌投说剿易隹?,曾國藩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碼頭邊等著,便和荊七一道上岸。

下河橋離沅江碼頭只有十里路,半個時辰便到了。來到家門,康福驚呆了。原來自家的三間土墻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鄰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廢墟邊支起一個個棚子??蹈査麄儯胖烨昂q,將這一帶的房屋沖垮不少,弟弟康祿和另外兩個年輕人尋求生路去了。康祿走之前,請鄰居轉(zhuǎn)告哥哥,說不必為他擔(dān)心,兩三年后混出個人樣來再回家。曾國藩見此情景,對康福說:“看來足下一時難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到我家住段時間,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請教棋藝?!?/p>

曾國藩此話,正中康福下懷,便也不推辭,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當(dāng)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凌晨,船進入資江,當(dāng)晚到了益陽。荊七付過船費,打發(fā)了船老大。

為便于沿途與康福談話,也因為連續(xù)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腳發(fā)麻,曾國藩不坐轎,三人從益陽開始步行回湘鄉(xiāng)。這天中午,來到寧鄉(xiāng)境內(nèi)嵇茄山腳下。

走了兩三天的路,曾國藩感到勞累。荊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樹下,有一塊平坦的石板,便對曾國藩說:“大爺,我們在這里歇息下吧!”曾國藩點點頭。康福說:“大爺,我有個表姐住在這里不遠,我們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飯!”

曾國藩說:“我已經(jīng)累了,再說這樣憑空去打擾別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飯鋪,我們到那里去吃飯。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這樣也好,我到表姐家坐會兒就來?!?/p>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國藩主仆二人順著大路向小飯鋪走去。

這是鄉(xiāng)村馬路邊常見的飯鋪,兩張小桌子,一個店主,一個小伙計。見有人來,店主連忙招呼,小伙計立刻端上兩碗茶來。荊七知道曾國藩向來節(jié)儉,也不大多喝酒,便隨便點了三四個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剛吃完飯,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看你老這個模樣,便知是個知書斷文的秀才塾師。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了,店門口連個對聯(lián)也沒有,今日就請老先生給小店寫一副,酒飯錢就不要付了,算是對你老的一點酬謝?!?/p>

曾國藩最愛寫對聯(lián),也自認(rèn)長于此道,友朋親戚之間,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并以此為樂事。今日店主人這樣誠懇,他當(dāng)然不會敷衍推辭,便笑著說:“好哇!你想要副什么樣的對聯(lián)呢?是想發(fā)財,還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見曾國藩滿口答應(yīng),很是快活,說:“老先生,小店別的都不想,只想叫別人見了,不好意思向我賒賬就行了。”

曾國藩大笑起來,說:“就是有副不準(zhǔn)賒賬的對聯(lián)貼在這里,他要賒也會賒?!?/p>

店主人憨厚地說:“總要好點。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來,天天都有人賒賬,都是些熟人,還有三親六戚的。他來賒賬,又不白吃,怎好不給他賒呢?但小店本小利微,天天如此,怎墊得起?不瞞你老說,半個多月來,小店不但分文未賺,還倒欠了肉鋪幾千錢。”

望著這個可憐巴巴的店主人,曾國藩很同情他的難處,說:

“好!我給你寫副口氣硬點的對聯(lián)貼起。”

小伙計趕緊拿出筆和紙,又磨起墨來。店主人和荊七都站在旁邊看。曾國藩略微思考一下,援筆寫道:“富似石崇,不帶銀錢休請客;辯如季子,說通王侯不容賒?!睂懞煤螅挚戳艘槐椤U谧晕倚蕾p時,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外鄉(xiāng)人的口音:“韋卒長,你找了幾天找不到讀書人,這不就在眼前嗎?”

立時就有好幾個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

“這個先生的字不丑!”

“是的,不難看!”

“就找他吧!”

曾國藩扭過臉去,看是些什么人在說話。這一看不打緊,直把他嚇得三魂飛掉兩魂,七魄只留一魄!

六 把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

原來,圍在曾國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輕漢子,一個個頭上纏著紅包布,攔腰系一條大紅帶子,帶子上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褲雜亂無章,一律赤腳草鞋,臉上滿是煙土灰塵。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在曾國藩看來,那笑容里卻充滿了殺氣。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這不就是一路來常聽人說起的長毛嗎?真正冤家路窄,怎么會在這里碰到他們!

一個頭上包著黃布頭巾的人過來,在曾國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著一口廣西官話說:“伙計,幫我們抄幾份告示吧!”

曾國藩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想:這怕就是他們的頭目韋卒長了。包黃布的人繼續(xù)說:“不要怕!你是讀書人,我們最喜歡。你若是肯歸順我們,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后我們天王坐了江山,給你一個大官當(dāng)如何?”那人邊說邊瞪著兩只大眼望著曾國藩。果然是一群長毛!曾國藩迅速安定下來,腦子里在盤算對策。包黃布的人見他不做聲,又說:“如果你不愿意,幫我們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p>

曾國藩料想一時不得脫身,便對荊七說:“你在這里等康福,天晚還沒回來,你就去找我?!?/p>

荊七一聽為難了:如果真的沒回來,我到哪里去找呢?還不如現(xiàn)在就跟著去:“大爺,我和你一道去吧!緩急之間也有個照應(yīng),康福來后,就煩老板告訴他一聲!”

包黃布的大聲說:“好!一起走,一起走。”

說著,便指揮手下的士兵連擁帶押地將曾國藩主仆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里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到何處去?抄什么樣的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里一邊想,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離湘鄉(xiāng)是越來越遠了??斓教旌跁r,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莊。

村莊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里。過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家伙臉上油汗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幾只肥狗。韋卒長說,優(yōu)待教書先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只可惜沒有酒?!痹鴩勚啡饽枪沈}味就作嘔,何況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夾點菜就行?!?/p>

童子兵一聽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么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氣了?!?/p>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里掏出十幾只青辣椒,說:“老先生,飯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里摘了這些,給你們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lǐng)呀!無奈,只得扒了幾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包黃頭布的人進來,手里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面,說:“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里就請你照樣抄三份?!闭f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燈火看時,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地急跳。抄這種告示,今后萬一被人告發(fā),豈不要殺頭滅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布并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蠟燭?!?/p>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只手拿著幾張大白紙、兩支洋蠟燭,另一只手拿著一支毛筆、一個硯臺,硯臺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布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讓你走路。”

待兵士們走后,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見那上面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lǐng)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lǐng)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討胡檄嗟爾有眾,明聽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概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州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fēng)播于四海,妖氛慘于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仆。甚矣,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里,氣憤已極,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面,檄文還長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掃了一下結(jié)尾部分,見是這樣幾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wù)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幾份去交差。你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么?”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兇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長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聽說他們發(fā)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p>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翱磥碇挥醒b病一條路?!北P算許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幾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的,不知說些什么??斓轿蓍T口,火把燈籠里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庇洲D(zhuǎn)過臉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p>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面皮,身軀健壯,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牡丹湖綢綠長袍,腰系一條鮮紅寬綢帶,腳上和士兵一樣地穿一雙夾麻草鞋。羅大綱并不計較曾國藩的態(tài)度,在他側(cè)面坐下來,以洪亮的嗓門說:“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們少禮,你受委屈了。”

曾國藩心想,這個長毛倒長得這樣英武,說話也還文雅。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聲。羅大綱定睛望了曾國藩一眼,說:

“老先生,我看你的樣子,是個飽學(xué)秀才,我們太平軍中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留下來吧!我向天王薦舉,你就做我們的劉伯溫、姚廣孝吧!”

曾國藩心里冷笑不止,這個長毛“羅將軍”,怕是從戲臺上撿來這兩個人名吧。他想試探一下羅大綱肚子里究竟有幾多貨色,便開口道:“劉基輔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卻是朱棣篡侄兒位的幫兇,這二人怎能并稱?”

羅大綱哈哈笑起來,說:“老先生,你也太認(rèn)真了。劉伯溫、姚廣孝都是有學(xué)問、有計謀的好軍師,如何不能并稱?至于是侄兒做皇帝,還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們朱家自己的事,別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個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極有遠見的決策。老先生若是對此有興趣,以后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沒有時間了?!?/p>

曾國藩心想,看來長毛中也有人才,并非個個都是草寇。見曾國藩不再說話,羅大綱站起來,準(zhǔn)備走了。臨走時,又對曾國藩說:“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幾份告示,明天我們要用?!?/p>

王荊七趕快說:“我們大爺病了,今夜不能抄?!?/p>

羅大綱伸出手來,摸了下曾國藩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便吩咐韋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讓他歇著,叫個醫(yī)生來看看,明天我?guī)ヒ娞焱?。老先生有學(xué)問,天王一定會重用?!?/p>

說著便帶著兵士們出了門。曾國藩心里叫苦不已。

過一會兒,韋永富急匆匆地走進來,板著面孔對王荊七說:“把你背的那個包袱給我!”

曾國藩和王荊七立時一驚。那包袱里放的銀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書,那上面載明曾國藩的身份官職,以便沿途州縣按儀禮接待。通常曾國藩都不拿出來,他不愿意過多驚動地方長官。這下糟了,讓長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再也莫想脫身了。王荊七不肯交,但事情來得倉促,現(xiàn)在連藏都無法藏了。韋永富不等王荊七自己交,一把從他身上扯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難道有人認(rèn)得么?

原來,跟著羅大綱進來的一群太平軍中,有一個湘鄉(xiāng)籍士兵粟慶保。十多年前,粟慶保在湘鄉(xiāng)城里見過曾國藩一面。曾國藩當(dāng)時是新科翰林,從北京回到湘鄉(xiāng),縣令和城里一批有頭面的紳士天天輪流宴請。小小的湘鄉(xiāng)縣城,誰不知出了個曾國藩!粟慶保那時正在一個紳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親眼看見曾國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盡管十多年過去了,曾國藩臉上有了皺紋,嘴上留著長長的胡須,身體發(fā)福了,但粟慶保仍然能認(rèn)出。粟慶保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羅大綱。為了核實清楚,避免誤會,羅大綱叫韋永富將王荊七隨身帶的包袱拿來。

“清妖頭曾國藩站起來!”一聲炸雷震得曾國藩發(fā)懵,他看見韋永富帶著四個手執(zhí)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士兵過來,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綁著。曾國藩出生四十多年來,從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十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更習(xí)慣了人們的恭敬尊重。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一瞬間里,他想到不如觸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臉色鐵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兇狠狠、陰森森。旁邊的荊七也同樣被捆了。

韋永富將曾國藩押到另一間屋里。這里燈火通明,羅大綱殺氣騰騰地坐在上面,見曾國藩進屋,便虎地站起來,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吼道:“你原來是個大清妖頭,險些被你騙了!你不在北京做咸豐的狗官,為何跑到這里來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國藩想:千萬不能向反賊乞求饒命,大不了一死罷了。這樣一下決心,反倒平靜下來,他緩緩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試江西,為國選才,只因途中聞老母去世之訊,改道回籍奔喪?!?/p>

羅大綱拍著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曉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兒,死在你們這班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過別人的父母妻兒?!痹鴩洲q。

“住嘴!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在這里放肆,口口聲聲自稱‘本部堂’。再稱一聲‘本部堂’,本將軍先割下你的舌頭?!钡谝宦暋氨静刻谩币咽沽_大綱氣憤,這一聲“本部堂”,更使羅大綱怒不可遏了。

曾國藩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滿屋子人個個橫眉怒對,緊握刀把,那架勢,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曾國藩一陣心跳,迅速將目光收到自己的雙腳上。

“曾妖頭,”羅大綱繼續(xù)他的審問,“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來問你,全國每年成千上萬的人死于病餓災(zāi)荒,不由你們這班人負(fù)責(zé),老百姓找誰去!”

曾國藩不敢再稱“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辯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話是對的,一個堂堂二品大員,豈能跟造反逆賊對答!

羅大綱見曾國藩不開口,心想,再審下去亦無用,無非是罵罵他出口氣而已。便對韋永富說:“先帶下去關(guān)起來,明天將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勵前線將士。”

重新回到原來屋子里,曾國藩想起明天將要不明不白地被砍頭,心里懊惱不已;萬不該到飯鋪去吃飯,萬不該寫對聯(lián),倘若不是碰到這伙千刀萬剮的長毛,再過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曾國藩胡思亂想之際,荊七忽然發(fā)現(xiàn)從窗口上跳下一個黑影。他緊張地推了一把曾國藩。那黑影直朝他們走來,輕輕地說:

“大爺,我是康福。”

“康福!”荊七又驚又喜。康福連忙制止他,抽出刀來,割斷綁在曾國藩和荊七手上的繩子。曾國藩緊緊拉著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動地說:

“賢弟,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是飯鋪老板告訴我的?!笨蹈P÷曊f,“我一路追蹤而來,訪得他們今夜在此宿營,就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尋。大爺,虎穴不可久留,我們趕快走!”

說完,康福縱身跳上窗臺。荊七蹲下,曾國藩踩著他的雙肩,康福將曾國藩拉上窗臺,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雙手將曾國藩接住,荊七也跟在后面,從窗口跳下來。在前屋一片喧鬧聲中,康福領(lǐng)著曾國藩、荊七悄悄地離開了村莊。

三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西奔去,約走了十來里路,荊七忽然驚叫一聲:“不好,包袱還在長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貴重東西沒有?”康福問。

“別的都不要緊,只是有一份朝廷文書,不能落在長毛手里?!痹鴩f。

“我去拿來!”康福說著就要回頭,曾國藩一把拉住他,說:“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荊七扭過頭去,只見后面點點火把,正跳躍著向他們奔來。荊七急了:“長毛追來了,怎么辦?”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p>

康福指著前面一個黑堆說:“那邊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爺?shù)侥抢飼罕鼙埽胰ゴ虬l(fā)他們?!?/p>

曾國藩二人慌忙鉆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搖大擺地回頭走去。

“伙計們,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兩個慌慌張張趕路的人嗎?”

“是不是一個滿臉大胡子,一個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們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p>

“看清楚了嗎?北邊追不到,我們回頭來要你的腦袋!”

“看清楚了,快點去吧!去遲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邊吵鬧著去了。康福走到茅草邊,問荊七:“包袱放在哪間屋里?”

“就在長毛議事的前屋。”

“大爺,你們在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來?!?/p>

曾國藩拉住康福:“賢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書落在長毛手里總不好,我馬上就回來?!?/p>

曾國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將近一個時辰后,康福背著包袱回來了。他遞給荊七:“看看是不是這個?”

“是的,是的?!鼻G七連聲說。

曾國藩打開包袱,見朝廷文書還在,一塊石頭落地了,心里對康福無比感激??蹈Uf:“大爺,我們走吧!”

七 哭倒在母親的靈柩旁

經(jīng)過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國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頂小轎抬著,康福、荊七一前一后地緊挨著轎。路過湘鄉(xiāng)縣城,已是黃昏,為避免應(yīng)酬再耽擱時間,曾國藩特地選擇南門外一家小小的伙鋪落腳。次日凌晨悄悄離開,當(dāng)天傍晚到了歇馬鎮(zhèn),正碰上前來迎接的江貴。

“哎呀,我的大爺!你老終于回來了,老太爺和爺們姑們個個望穿了眼?!毙R離荷葉塘只有七十里,江貴沒有走多遠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爺還好嗎?”江貴是曾國藩母親江氏娘家的遠房侄兒。見到江貴,幾天來暫時忘記的母喪之悲立刻涌上心頭,曾國藩感到胸中一陣發(fā)悶,語音也變得凄苦。

“老太爺身體倒還好,就是天天盼望著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貴服侍著曾國藩歇下后,說,“大爺,你老今夜在這里安生歇著,這就算到家了,我現(xiàn)在就趕回去告訴老太爺?!?/p>

“天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準(zhǔn)備。夜路走慣了,這幾十里算得什么?!?/p>

曾國藩拿出一兩銀子給江貴,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馬來接我,難為了?!?/p>

鄉(xiāng)下人平時用的是吊錢,難得見到銀子,江貴接過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扒兩口飯,便連夜趕回荷葉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國藩到了賀家坳。九弟國荃、滿弟國葆早已在這里迎候,見到腰系麻繩的大哥從轎中走出,兩個弟弟一齊痛哭起來,曾國藩也落下眼淚。國荃自道光二十二年離家后,兄弟再未見面,國葆則是分別整整十二年了。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都已長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后,便攜手步行回白楊坪。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素?zé)舾邟?,魂幡飄搖,曾國藩悲痛萬分,他三步并作兩步朝大門口奔去。三道大門早已全部打開,曾府老少數(shù)十人一律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一眼看見父親拄著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雙膝跪在父親面前,語聲哽咽地說:“不孝兒來遲了……”

話未說完,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姐姐國蘭、妹妹國蕙國芝、弟弟國潢國華一齊走過來,將他扶起。曾國藩重新向父親及叔父叔母請安,吩咐國葆好好照顧康福后,便在弟妹們簇?fù)硐拢M了大門。穿過第一進房屋,曾國藩看見黃金堂里燭光輝映下的白色幔帳,頓時眼前天旋地轉(zhuǎn),一反平時穩(wěn)重克制的常態(tài),跌跌撞撞地向靈堂奔去,慌得國潢等緊緊追隨著。在母親遺像前,曾國藩雙膝跪下,一聲“娘呀”喊后,只覺得眼睛發(fā)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闔府上下慌成一團。堂叔東陽懂得點醫(yī)道,對麟書說:“不礙事。這是連日勞累,加上方才悲痛過度引起的,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他指揮眾人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用冷毛巾敷著他的額頭,然后撬開牙,灌下一匙姜湯。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他滿臉是淚,又掙扎著走到靈柩邊,要見母親最后一面。

江氏雖然早已大殮入棺,因為要等曾國藩回來,棺蓋一直未釘死。眾人移開棺蓋,曾國藩就著燭光,最后看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十分清瘦,雙目緊閉,神態(tài)安詳,曾國藩心內(nèi)如萬箭在穿射。眾人把他架開,棺蓋很快又蓋上,并立即釘死。曾國藩撫著棺蓋,想起母親一生為家庭的操勞,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母親重病中,自己居然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也沒有聆聽到母親的臨終囑咐;又想起早兩天的驚嚇,差一點就沒命回家了。一時間,他肝腸寸斷,心膽俱裂,積壓在胸中一個多月來的悲傷和這幾天的恐懼,一齊奔涌出來。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靈柩邊放聲痛哭。曾國藩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齊大哭起來,尤其是國蘭姊妹,更是一聲娘一聲媽地叫喊著。過了好一陣,麟書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兒子,說:

“寬一,”盡管兒子已官居侍郎,麟書仍習(xí)慣用乳名叫他,“你連日勞累,不要太悲傷了?!摈霑鴦裰鴥鹤?,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自從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國藩送別護送眷屬來京的父親后,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父子再未見面。今夜,曾國藩看著滿頭白發(fā)、一向懦弱的父親,心中充滿著憐憫。

“父親大人,母親她老人家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氣痛,又加發(fā)黑腦暈。”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里,你老和弟弟們?yōu)楹慰偛灰娬f呢?”曾國藩疑惑地問。

“我是想告訴你的,你娘總不肯,怕影響你為皇上辦事……”麟書似乎有滿肚子苦水要向兒子傾吐,但他生性言語遲鈍,且心中又甚是凄愴,一時氣悶語塞,話接不上來了。國蘭忙給父親拿來水煙壺,麟書吸了兩口,用手擦著壺嘴,把它遞給兒子。曾國藩擺擺手:“我已經(jīng)戒了八年了?!甭犃烁赣H這句話,知道母親在重病之中還這樣體貼他,曾國藩心中愈加難受。他望著從幔帳里伸出頭面的黑漆棺材,淚水又流了出來。家里老人的幾副壽器,是他專門從京里付回銀子,托叔父置辦的,當(dāng)時一共辦了四具,還招呼每年為四具壽器加漆一次,并按時寄回漆銀。他還特地告訴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內(nèi)行多打聽,因為國漆真假難辨,不要和別人一起去買,以防奸弊;加漆時,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與漆不相膠粘,歷久而脫殼。又關(guān)照弟弟不要叫黃二漆匠來漆,此人奸詐,辦事不可靠。他知道家里幾位老人遲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現(xiàn)在想著躺在里面永別的母親,不禁又悲從中來。

一向能言快語的國蕙見爹一個勁地抽煙,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滿肚子話要說,越是不知怎樣說才好,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煙。她于是接過爹的話頭,對哥說:

“三個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賞一個月的假期省親,全家都高興,娘更歡喜,病都好了幾分,也間或可以下床走動了,吩咐家里作準(zhǔn)備,迎接哥回來。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孫兒們讀書不長進,就罵他們:‘過幾天大伯回來,看你們有臉見?’兒子們哪件事沒做好,就教訓(xùn):‘等你大哥回來后,我要告訴他!’好了半個月,又因興奮過頭,躺倒在床上??诶镎炷畹溃骸灰屛揖妥吡?,我寬一就要回來了,讓我再看看寬一吧!’”曾國藩忍不住又小聲抽泣起來,國蕙也傷心得說不下去。家人送來兩杯熱茶,兄妹接過。喝一口茶后,國蕙繼續(xù)說:“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惡化,痰涌上喉,不能開口,滿弟趕緊到鎮(zhèn)上請來金太爺。金太爺也沒辦法,只讓灌參湯。灌下一碗?yún)?,又拖了兩天。十二日點燈時分,看看不濟,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這個望望,那個瞧瞧,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死勁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愛穿的衣服,連忙從柜子里把娘的幾件好衣拿出來,送到娘的面前。娘用手輕輕推開。四弟妹以為娘要把家里的鑰匙親手交給哪位媳婦,急忙從柜子里捧出一大串鑰匙來,娘死命搖頭。還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惟獨缺了哥,娘見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來的家信。爹親手從柜子里取出哥這些年寄回來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邊,娘雙手摸著摸著,慢慢地咽了氣……”

曾國藩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捂著臉,又失聲痛哭起來。他想起與母親最后訣別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國藩散館進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聲中,次子紀(jì)澤降臨人世,曾國藩心里高興極了。長子禎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歐陽氏一直心里難受,現(xiàn)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親,抱孫心切,見添的又是一個孫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罷早飯,全家人送曾國藩上路。母親不顧勸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牽著他的手,沿著山路,頂著北風(fēng),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時已經(jīng)二十九歲,做父親了,而母親卻仍把他當(dāng)做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里讀書一樣,一路叮嚀不止。母親噙著眼淚,囑咐他要愛惜身體,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后遇到機會,要回家來看看老父老母。曾國藩走出兩三里外,回過頭來一看,母親仍站在路邊小山頭上,北風(fēng)吹動著她的花白頭發(fā),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

多少年來,這情景總在曾國藩腦中縈繞,牽動著他的無窮無盡的鄉(xiāng)戀。今天,兒子特意回來看母親了,母親卻已不能睜開雙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兒子。老天爺呀!你怎么這樣狠心,竟不能讓老母再延長三四個月的壽命,由遠歸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間的最后一段日子呢?!一剎那間,曾國藩似乎覺得位列卿貳的尊貴、京城九市的繁華,都如塵土煙灰一般,一錢不值,人生天地間,惟有這骨肉之間的至親至愛,才真正永遠值得珍惜。他淚如泉涌,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地?fù)湎蚬撞?,喊道:“娘呀!兒子回來晚了!兒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呀!?/p>

整個靈堂又是一片哭聲,曾國藩的弟妹們哭倒在棺材旁邊。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為國藩的純孝所感動。極度的悲慟,烏云般地罩住曾府靈堂,一大滴一大滴淚珠雨水似的灑在棺木旁,灑在遺像前……

叔父驥云過來,把曾國藩扶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來,止住眼淚。廚子進來稟告,夜飯已準(zhǔn)備好。大家簇?fù)碇鴩獊淼揭婚g被稱作“白玉堂”的大廳里。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施禮。

麟書招呼大家坐好,吃個團圓飯。曾國藩剛落座,突然想起康福來,連忙打發(fā)荊七去請。康福進來,見是國藩家人團聚,高低不肯坐。曾國藩拉著他,說:“賢弟,今天這餐飯一定請你和我全家一起吃?!?/p>

待康福坐下后,曾國藩將如何在岳州城結(jié)識他,后來又如何被長毛抓去,多虧他搭救之事簡單說了一遍,家人無不感慨唏噓。九弟國荃滿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說:“好漢,你是我們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義,敬你這杯薄酒。”

康?;琶φ酒?,連聲說:“不敢當(dāng)!這要折了小人壽的!”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吃罷飯,大家勸國藩去休息。曾國藩說:“十多年來,我未在母親跟前盡一天孝,病中,我也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這兩個月來,都是你們在操勞。我今夜回來,怎么能不守靈就去睡覺呢!你們置我于何地?豈不怕鄉(xiāng)親們恥笑嗎?”

大家見他說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滿弟和其他幾個仆人在靈堂,其余的便都各自去睡覺。

重新出現(xiàn)在靈堂的時候,曾國藩已經(jīng)換了孝服,裹著白包布,通體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親遺像前磕了三個頭,然后洗凈雙手,給每個香爐插上香,給每根蠟燭剪去燭芯。然后在靈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這些挽聯(lián)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細細地看了看各種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過后,把國葆喊過來,要他指揮仆人們,把自己沿途帶回的署江西巡撫陸元烺、江西學(xué)政沈兆霖、湖北巡撫常大淳的挽聯(lián)高高掛在顯眼的地方。

曾國藩手捻胡須,認(rèn)真地欣賞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聯(lián)。無論文字書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蒼勁的魏碑體寫就,墨色光潤,筆力飽滿。曾國藩看著,禁不住念出聲來:“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軸千尋,魂依蒼昊;皇誥自闕前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shù),悵煙云萬里,望斷青山?!?/p>

“真不愧衡陽才子,意好,字好,堪稱雙絕?!彼谛睦锓Q贊不已。

他在靈桌邊坐下來,望著眼前母親的遺像,呆呆地想著,仿佛母親就坐在對面,自己還是三十年前的小書生,在書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廚房,一邊幫母親剝豆子,一邊聽母親講故事。母親最愛講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八 蟒蛇精投胎的傳說

那是嘉慶十六年的時候,曾國藩的曾祖父竟希公還健在。這年十月十一日深夜,竟希公忽然看見一條巨蟒在空中盤旋,慢慢地靠近家門,然后降下來,繞屋宅爬行一周,進入大門。竟希公清楚地看到這條蟒蛇身子有吊桶般大,頭進到院子里很久了,才見尾巴漸漸收入,渾身黝黑有光,斑紋耀眼,長長的信子從嘴里伸出來,上下顫動,嘶嘶作響,蹲在院子里,兩只晶亮透紅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他。竟希公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過來,卻原來是南柯一夢!竟希公感到蹊蹺,睡意全無,遂披衣走出屋。但見明月在天,秋風(fēng)颯颯,四周闃靜。他信步走著,突見空坪上分明爬著一條大蛇,居然左右蠕動,似要前行,竟希公又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并不是蛇,而是白果樹邊那株老藤的影子。竟希公從藤影又聯(lián)想到剛才的夢,越發(fā)覺得稀奇。正在凝思時,老伴喜滋滋地走過來,說:“孫子媳婦生了,是個胖崽!”

竟希公這一喜非比尋常,趕快走進長孫的堂屋。兒媳婦正抱著長曾孫。紅燭光下,嬰兒白里透紅,頭臉周正,眼睛微微閉著,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愛。他猛然醒悟了:“這孩子莫不就是剛才那條蟒蛇投的胎!”他立即把這個不尋常的夢告訴全家,又領(lǐng)著他們?nèi)タ丛鹤永锏奶儆?。大家都說蟒蛇精進了家門。竟希公喜極了,對身旁兒子玉屏、孫子麟書說:“當(dāng)年郭子儀降生那天,他的祖父也是夢見一條大蟒蛇進門,日后郭子儀果然成了大富大貴的將帥。今夜蟒蛇精進了我們曾家的門,崽伢子又恰好此時生下。我們曾氏門第或許從此兒身上要發(fā)達了。你們一定要好生撫養(yǎng)他。”

從那時起,院子里那株老藤也受到了格外的保護……

就在黃金堂門外的大坪中,借著燭光,曾國藩看見那棵分別十二年之久的古藤,依然青翠如故,心中甚是欣慰。他記得母親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曾國藩七歲那年的正月,母親帶著他到外婆家去拜年。小小的漁劃子里坐著母親、他和妹妹國蕙,遠道來接的江貴打著雙槳,在清澈見底的涓水上,慢悠悠地劃著。天氣很好,兩岸山坡上樹葉枯落、茅草發(fā)黃,草木叢中時見一閃而過的羚羊、麂子和野兔,水中一群群游魚歷歷可數(shù)。他第一次出遠門,心里特別高興,一會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岸邊的山坡,追尋著野物;一會兒又把手伸到水中,試圖捉起一兩條小魚。每當(dāng)他的小手接觸水面時,母親就顯得很緊張,惟恐他掉到河里去。行到一段急流處,船頭揚起的水花,在陽光照耀下,如同珍珠般發(fā)光。曾國藩很歡喜,伸手去抓水珠。正在這時,母親看到一條大蛇向船邊游來。“蛇!”她驚叫一聲,腳一滑,倒在船邊。船猛然一歪,國藩掉進水中。母親驚呆了,立刻就要往水里跳,江貴攔住她。江貴正要下河,卻見國藩兩手死命地抓住一根樹干,急得哇哇大叫。船劃過去,毫不費力地就將他拉了上來。江貴說:“表弟福大命大,將來必定大有出息?!?/p>

母親疑惑地說:“明明看見一條大水蛇游來,怎么會是一段樹干呢?一定是那條水蛇變成樹干來救寬一的命,寬一本就是蟒蛇精投的胎?!?/p>

到了外婆家,母親將這段險情一說,大家都說母親講得有道理,并恭賀她今后一定會得到皇上的誥封。

九 刺客原來是康福的胞弟

遠處幾聲雞叫喚起曾府雄雞的共鳴,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披衣走出黃金堂。黎明前的夜空,顯得更加黑暗。土坪古藤下,一個黑影在跳躍。那是康福在練拳??蹈2椒レ`活,拳腳有力,曾國藩看著,心中很是羨慕:能像康福這樣有些武功在身就好了,平日可以用來強身,緩急之間還可以自衛(wèi)。正在遐想時,康福猛然喊道:“大爺?shù)皖^!”

曾國藩趕緊把頭低下,只聽見頭頂上“嗖”的一聲,一樣?xùn)|西飛過,接著便是“嚓”的一聲,身后木柱上牢牢釘住一把明晃晃的飛鏢??蹈Uf聲“有刺客”,便一個箭步奔來,從柱子上拔出飛鏢。借著黃金堂里射出的燭光,他看到雪白的飛鏢上刻著一個“祿”字,心里猛地一驚:“糟糕,難道是弟弟來了!”荊七和靈堂里另外幾個家人聞訊趕出,忙將曾國藩扶進屋??蹈?v身躍上墻頭,只見遠處一個黑影在奔跑。他跳下墻,向黑影追去。約跑出四五里路遠,康福追上那人。這時天已漸漸發(fā)亮??蹈?辞辶?,刺客果然是自己的胞弟康祿!康福非常驚奇,便在后面喊道:“兄弟,你停下來,我是你哥康福!”

康祿在前面邊跑邊答:“哥,我早就看出是你了。這里不能說話,曾家的人會追上來。前面拐彎處有一大片樹林,我們到里面去?!?/p>

又跑出四五里路遠,康祿、康福一先一后進了樹林。兄弟二人停下,在林中對坐??蹈枺骸靶值?,這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謀刺曾大人?”

“我慢慢跟哥細說吧!”康祿借著熹微的晨光,凝視著闊別多時的兄長說,“哥離家一個多月后,洞庭湖漲大水,屋也垮了。我不知哥在何處,便和另外兩個鄰居結(jié)伴離家外出謀生。在外打短工,賣苦力,也難得一飽。有時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本事,真冤枉了。莫說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是求得溫飽都做不到,這樣活著真受罪。半個月前,我在瀏陽城外遇到一支人馬,個個背刀拿槍的,威風(fēng)凜凜,頭上包著紅黃包布。我想:這幾天風(fēng)傳長毛打過來了,這不就是長毛嗎?看他們挺胸昂首多神氣!我有武功,只要參加進去,定然會比別人立的功勞多,日子過得會比現(xiàn)在舒心。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爹一向教導(dǎo)我們,為人要堂堂正正,不義之財不能取,損人之事不能為,假若長毛真如官府所說的殺人放火,強搶擄掠,即使日子過得再好,我也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污。為了試一下他們,我裝病躺在路旁。這時又一支隊伍過來,立時有幾個長毛走出隊伍,來到我身邊說長道短。有的說這人病了,有的說這人或許是餓的。一會,從隊伍中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看裝束,像是他們的頭領(lǐng)。那人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小的扁瓷瓶子,從瓶子里倒出幾粒黑丸子,放到我的口里。又從身旁一個小長毛手上拿過葫蘆,將葫蘆中的水倒進我口中。說也奇怪,我本沒病,但吞下這幾粒黑丸子,覺得心里蠻舒服。那人和氣地問我:‘小兄弟,好些嗎?’我點點頭。他又說:‘小兄弟,如果你能走路,最好和我們一起走段路,我們今晚就宿在前面不遠的屋場里,在那里埋鍋做飯,你吃點熱湯熱飯,病就會好的?!倚睦锵耄憾颊f長毛兇惡,這個長毛為何這樣和善可親?我跟他們一起向前走。旁邊一個和我一般年紀(jì)的小長毛對我說:‘這是我們的金一正將軍羅大綱?!艺f:‘羅將軍真好!’他說:‘我們太平軍中的好人多得很。’我同那個小長毛聊天,得知他是全家投奔太平軍的,太平軍要殺掉貪官污吏,推翻朝廷,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太平軍中凡男子都是兄弟,凡女子都是姊妹,大家都信上帝,都是上帝的兒女,人人平等。這些話說得我心癢癢的,心想:倘若天下今后是這樣的,那豈不是真正的太平了嗎?這樣的軍隊好,我決定投靠他們。我從他那里懂得許多新道理。到了宿營地,我見他們不搶不燒,也不威嚇當(dāng)?shù)匕傩?。吃完飯,我找到羅將軍,要跟他們一起干。羅將軍爽快地答應(yīng)了,問我有什么本事。我說棍棒刀槍,樣樣都會,并當(dāng)場表演幾手,羅將軍見了哈哈笑,立即說:‘好小子,你的本事很高,你這幾天暫時跟著我,等立了功,我升你做旅帥、師帥?!覀兊竭_長沙,先頭部隊已經(jīng)包圍好些天了。羅將軍要我送封信給瀏陽征義堂。五天后我回來了。羅將軍說他這幾天到益陽、寧鄉(xiāng)去了一趟,在路上捉了清妖一個大頭頭,名叫曾國藩。我忙說:‘曾國藩我知道,是個大官。’羅將軍問:‘你認(rèn)識他?’我說:‘沒見過面,只聽說過他。他現(xiàn)在哪兒?’羅將軍說:‘可惜,他已逃走。他死了娘老子,一定回湘鄉(xiāng)老家去了。我現(xiàn)在忙著打仗,沒有空;若有空,我要追到湘鄉(xiāng)去殺了他,也算是一個大功勞?!易运歼@是立功的好機會,便向羅將軍討了這樁差使。昨晚我來到白楊坪,打聽到曾國藩也是昨天到的,正在靈堂上守靈。靈堂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便動手。我一直匍匐在高墻上,等待時機。好不容易等到曾國藩出了靈堂,我趕忙放出一鏢。誰知鏢一出手,便發(fā)現(xiàn)了哥哥你!我心里很納悶,哥怎么在這里?既然是哥哥在此,我便不發(fā)第二支鏢。倘若不是因為哥哥在,曾國藩今天就沒命了。哥,你怎么來到曾府的?”

康福便把這一路來的經(jīng)過大致說給弟弟聽,并勸告弟弟:“兄弟,我看曾國藩不是那種殘民害國的貪官污吏,他是一個有學(xué)問、會識人的好官,你和我一起投靠曾國藩如何?”

康祿正色道:“哥,你這話差了。曾國藩是貪官是清官,你也不清楚,姑且不談。這滿人所建的清王朝,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壞朝廷。這點,哥以前也對我說過。曾國藩替滿人效力,壓迫我們漢人,你說該殺不該殺?我看哥還是就此和我一道投奔太平軍,到羅將軍麾下去殺賊立功。以哥的本領(lǐng),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在太平軍中當(dāng)將軍、總制?!?/p>

兄弟倆爭來爭去,誰也說服不了誰。康福擔(dān)心時間一久,會引起曾府的懷疑,便說:“自古以來,兄弟不同道的多得很,既然為兄的不能勸說你,那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只是有一點,不論在哪邊,我們都要謹(jǐn)遵父命,不做傷天害理、辱沒康氏清白家風(fēng)的事?!?/p>

“哥說的是。我走了,哥多珍重,后會有期?!?/p>

說罷,兄弟分手。康福直到看不見弟弟的背影后,才轉(zhuǎn)身跑回曾府。

旅途勞累悸栗,加之熬了一夜,又添上這一番驚嚇,曾國藩病倒了。就在曾國藩病臥床上的時候,省垣長沙已陷于猛烈的炮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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