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招待所里那臺電腦吱吱呀呀,怎么也看不到云想客棧的照片。我尋思,這李大嘴既然當過高級白領(lǐng),又自己住在店里,屋子里至少該舒適暖和。我收拾行李,在招待所門前找了輛出租車去云想客棧。司機果然知道這家客棧的大名,卻要五十塊的路費,這價格足夠跑出去一百公里了??墒聦嵶C明,司機沒有多要錢。我們出了城,沿著一條公路走了有四十公里,轉(zhuǎn)向一條盤山路,翻過兩座小山,又走了一大段砂石路,眼前逐漸開闊。穿過幾條溪流,河水上的木板橋被出租車壓得顫巍巍的,最終跑了有八十多公里,到了一個藏族小村莊。此時,太陽不高不低地掛著,晨霧散去。這是群山環(huán)抱下的一片坡地,田地枯黃,幾頭牛呆立在田間,彎彎曲曲的小徑上有幾處瑪尼堆,紅黑相間的藏式房屋稀疏地構(gòu)成一個村落。每家的院子都有高高的木架,曬著青稞。炊煙升起,犬聲相聞,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嘩啦啦地蜿蜒著。云想客棧就是一處視野極佳的藏族房屋,一層是庫房,敞著門,停著一輛破舊的吉普車,走木梯上到二樓,是客棧的前臺,大廳里擺著十來個坐墊,隔出來廚房和餐廳,柜臺里坐著一個藏族漢子,黑紅的臉膛,笑瞇瞇地站起來。
“李大嘴在嗎?”我問。
“老板回北京了。”藏族漢子的普通話非常標準。
我想這位隱士不老老實實隱居于此,不免有些失望,但少了這位李老板,估計也能少說幾句寒暄話,這個地方太適合孤獨一陣子了。
“住店嗎?”藏族漢子問。
“住?!?/p>
云想客棧只有三樓的四間房,房間號碼是從201 排到204 ,冬天是這里的旅游淡季,但房價也要四百五十塊。藏族漢子叫桑杰,一口咬定這個價格不能再低,他料定你大老遠趕來不可能因為價錢談不攏再折回去,可話說得又客氣又委屈:“不給這個價錢,李老板回來會罵人的?!蔽覇査膫€房間能看見河,他回答:“最好的是201 ,第二好的是202,201 有個姑娘住了,你只能住202 ?!彼f到有個姑娘住的時候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在旅途中已經(jīng)見慣了這種外表忠厚內(nèi)心精明的漢子,交了一千塊押金,拿鑰匙上樓。進了屋子打開電熱毯,打開電熱水壺,看了看窗外的風景,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喝了兩大杯熱水,蓋上被子睡覺。這一覺睡得暈暈乎乎,大汗淋漓。醒來時退了燒,肚子餓得咕咕叫。
桑杰坐在屋外的梯子上,對著一大片天地發(fā)呆,見我下來,問我餓不餓,然后起身去做面條湯。我就坐在梯子上,對著那片天地發(fā)呆。這是午后兩點,陽光把一切都照耀得白茫茫的。一根煙的工夫,桑杰的面條已經(jīng)做好,我在餐廳里吃完,渾身都有了力氣。藏式房屋的窗戶小,屋里暗,吃完飯我和桑杰又都坐到外面的梯子上曬太陽,像兩個補充太陽能的機器人,旁邊放著一壺酥油茶。我們兩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桑杰就出生在鄰近的一個村莊,十來年前開始當導游,跑遍了西藏、云南、四川,學會了英語,旅游旺季的時候還會去當導游,冬天就待在村里。他把女兒送到加拿大,女兒十多歲,在那邊上高中。
“你去過加拿大?”他問。
“去過?!?/p>
“我女兒護照過期了,你說該怎么辦?”
我不明白到底是護照過期還是簽證過期,但我知道桑杰的意思是怎么才能讓自己的閨女合法地留在那里,這我可一點兒也幫不上忙。我東拉西扯地問了幾個問題,桑杰三言兩語就回答完畢。他還是喃喃發(fā)問:“我女兒護照過期了,這可怎么辦?”這個漢子的表情忽然有些愁苦,他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他的閨女也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但他們好像并不滿意能在這里天天曬太陽。
我轉(zhuǎn)換了話題,問:“你不是說店里還住著個姑娘嗎?我怎么沒看見?”
“她早上就出去了?!?/p>
“去哪兒了?”
“就在附近村子吧,我們有一條很長的徒步路線?!彼纯慈疹^,“快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