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太陽逐漸高升,大地開始熱氣蒸騰。雖然有一頂幾天前妻子給他買的氈帽擋著陽光,但旅行者的額頭上還是滲出了汗珠。他在心里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默默無聲地行走。也許我應(yīng)該像個朝圣者一樣,五體投地,一步一個等身長頭,一直叩拜到印南寺去。否則,我怎能洗清自己生而為人的罪孽?幾天前,旅行者和妻子在公路上徒步行走時,就曾遇見過一個叩拜等身長頭的朝圣者。那是一名骨瘦如柴的康巴漢子,他那雙悲傷的眼睛,讓人看了真想流下淚來。他的手上用牛皮繩系著兩塊護板,一張生羊皮掛在胸前。那張生羊皮權(quán)且當(dāng)作他的上衣。他那赤裸的脊背受到常年的日曬,變得像一塊被反復(fù)鍛打的黑鐵。由于他一次次匍匐在石子路面上,那張生羊皮都快要磨透了。尊敬的朝圣者,你這是要去哪里?旅行者記得妻子幾乎是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向朝圣者提問。朝圣者沒有停下他叩拜等身長頭的連貫動作,但他停下了喃喃不斷的誦經(jīng)聲,用一副草原歌手的好嗓音回答說:拉薩。是的,拉薩,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拉薩,無數(shù)雪山和河流之外的拉薩。只有藏人那鉆石般的意志才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奇跡。我可做不到。旅行者在草原上一邊踽踽獨行,一邊像幾天前和妻子一起徒步時那樣在心里說道,我連徒步走路的時間一長,都會覺得像自殺一樣。這也難怪,因為他是第一次離開城市到遙遠的地方旅行。如果不是實現(xiàn)一個像火一樣日日燒灼著他心靈的秘密—那也是他和妻子共同的秘密,他絕對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幾天前,旅行者還對妻子說,他是一頭在城市里圈養(yǎng)慣了的寵物,對野性的生活早已感到陌生和恐怖。光這火辣辣的太陽就夠他受的了,更別說像只螞蟻一樣在太陽底下徒步旅行。離開城市不到一個星期,他的臉上已被曬脫了好幾層皮。八月草原的陽光簡直像刀子一樣。旅行者的脊背上,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沖鋒衣。隨著一塊石頭在腳下一絆,他一頭栽倒在草叢里。旅行者脫掉沖鋒衣,頭枕著背囊,仰躺在地上。直到此時,他才看到那只追蹤了他好幾天的禿鷲,像標(biāo)本一樣,張開巨大的翅膀,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天上。他甚至能看清禿鷲那陰沉的橘黃色的虹膜。也許我的身上透著一股死尸的氣味。旅行者這樣想著,同時用鼻子嗅了嗅自己的身體。他的身上只有一股汗腥味。由于太陽光的強烈照射,旅行者身周的青草和鮮花香氣馥郁,幾乎蓋住了他身上那股難聞的汗腥。他不明白那討厭的禿鷲為什么像個復(fù)仇者一樣對他窮追不舍。真煩人!你這死神一樣的家伙,我會殺了你。禿鷲紋絲不動。草原上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為了擺脫那只禿鷲給他帶來的不快,旅行者索性用氈帽遮住眼睛,想要進入睡眠狀態(tài)。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睡覺了。以前,他是多么嗜睡啊。他記得妻子經(jīng)常說他的身體里裝著大海一樣的睡眠,即使用上好幾個世紀(jì)也都不會用完??墒?,就在幾天前,他身體里的海洋突然就被大草原上的太陽給榨干了,只露出一片龜裂的鹽堿地。我再也不能睡眠了,旅行者痛苦地想,我已經(jīng)把好幾個世紀(jì)的睡眠都給耗光了。在這幾天沒有睡眠的時間里,旅行者發(fā)現(xiàn)人生突然變得極其凝重,凝重得就像好幾個世紀(jì)被打成了一個巨大的包碼在了他的面前。他無限懷念能夠倒頭便睡的日子,在那些黃金般珍貴的日子里,他一旦進入睡眠,連夢都會躲得極其遙遠。就他的記憶而言,大約十年多的時間,他沒有做過任何夢。他忘記了夢是一種什么東西,也不知道夢到底有沒有色彩。旅行者記得,他的妻子倒是每天晚上都要做夢,而且做的是同一個夢。每天晚上的子夜時分,旅行者都會被妻子從睡夢里傳來的尖叫聲驚醒。他搖醒妻子,對著她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問她夢見了什么??墒?,妻子什么都不說。直到如今,妻子的夢仍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