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教會了少年漢語?旅行者在艱難的行走中思忖著。我一生下來就會。少年沒看旅行者的眼睛,就開始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他是那樣活潑,簡直把說話當成了唱歌。連我自己都覺得驚奇。后來,看到那位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校門的老師能和一百種鳥兒談話,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少年說話時的表情顯得那么莊重,以致旅行者對自己半信半疑的心理感到有些羞愧。他還想問他,你為什么說我一輩子都走不到印南寺?這一次,少年好像沒有看透旅行者的心思,因為他突然說什么一輛警車正在駛過獨木橋,正在向這里開來。不,這不可能。旅行者回過頭去,向著自己來時的方向望去。一個小山包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停下腳步,豎起耳朵靜靜地聽了好一陣兒。草原上只有求偶的雄蝗蟲用前后兩對翅膀相互摩擦發(fā)出的嚓嚓聲。旅行者聽不見有汽車引擎的隆隆聲。他收緊的心放松下來。原來,少年是在撒謊。少年說話的時候總是亦真亦幻,讓旅行者真假難辨。撒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少年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在為自己真誠的品德辯護。自從來到人世,我學(xué)會了許多手藝,但我還從來沒有學(xué)會撒謊這門藝術(shù)。我是透過前面那明亮的湖,看到了一輛警車正朝這邊駛來的。旅行者再次停下腳步,仔細地諦聽著,想要通過風(fēng)的波動,聽到汽車的響聲??墒?,草原上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凝固了。我敢打賭,那少年已經(jīng)撒謊成性了。旅行者望著少年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悲哀。撒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少年不再言語,他幾步奔到湖邊,選擇了一塊刻著彩色六字真言的巨石躺倒了身體。那只黑色的小藏獒兀自在岸邊玩耍。正午的陽光直射著少年胸脯上的虎皮斑紋。那虎皮斑紋幾乎像被太陽點燃的火焰。唵,嘛,呢,叭,咪,吽。少年念誦著六字真言,緩緩睜開眼睛,直視著光芒萬丈的太陽。旅行者疲憊至極。他甩掉背囊,腳步踉蹌地撲到湖邊,像頭牛一樣大口大口地喝起水來,絲毫不去顧及水面上有一張臉的倒影被他弄得支離破碎。湖是有記憶的。它會記住每一張在它面前出現(xiàn)過的臉。旅行者對少年的提醒毫不在意。等他喝完水來到少年身邊,才發(fā)現(xiàn)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果然有一張臉若隱若現(xiàn)。那張臉似乎不是旅行者的臉。那張臉更像是旅行者的妻子幾天前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也許是太累的緣故,才會出現(xiàn)幻覺。旅行者在心中安慰自己。太累了,還會出現(xiàn)幻聽。旅行者沉沉地躺在少年身邊,對耳邊傳來的汽車喇叭聲置若罔聞。及至警車出現(xiàn)在山包上面,旅行者才發(fā)覺那是一輛真正的警車。
他們是來勘查殺人現(xiàn)場的。少年繼續(xù)直視著太陽,用他那先知般的口吻在說話。警車里有兩名警察和一個殺人犯。幾天前,那個殺人犯在湖邊殺死了他的妻子。旅行者睜大了驚恐的眼睛。他覺得全身的血液向著同一個方向奔流,但那個方向卻沒有出口。他希望少年像他一樣,始終保持沉默,對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妄加猜測。可是,少年仍然像只討厭的烏鴉一樣不停地聒噪著。我從你干燥的眼睛里能夠看到一切。我甚至可以透過這墜落的太陽,看到人類的命運。毫無疑問,倒霉的旅行者今天遇見了一個瘋子。你這瘋子妄想充當先知,像尼采那樣的先知,也許你還妄想成為太陽呢,可事實上,你卻是個瘋子,只知道整天胡言亂語。以為你給自己搞個丑陋的文身,就能蒙騙得了我嗎?我是學(xué)理工出身的,我相信科學(xué),我不信巫術(shù)。我不相信一語成讖。我連宗教都不再相信。旅行者記得,幾天前,妻子還對他說,要是到了印南寺,一個人再怎么罪大惡極,都會獲得救贖,因為那里有神的存在。但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相信妻子的說法是一種多么幼稚和愚蠢的行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