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窗簾》 花瓣飯(5)

雪窗簾 作者:遲子建


那雨衣還濕著,就像夕陽映照下的一片湖水,看上去鮮潤明媚。它的身上還沾著幾枚碧綠小巧的樹葉,想必是狂風把它們從樹上趕到行進在山路上的父親身上的吧。這樹葉可愛極了,就像出浴少女留在身上的幾點皂花,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墒菋寢寘s用凄怨的眼神看它,仿佛是她心愛的女孩子出去學壞了一樣令她傷感。她有氣無力地問:“誰給你爸爸披了這么漂亮的雨衣?”

“肯定是個女的!”黑印度提著鳥籠回屋,他接過話茬兒說,“男子漢誰用這么鮮艷的雨衣?”

媽媽的眼神更加愁苦了。她用手撫弄了一下衣襟,飛快地走進屋子,打開立柜,把屬于她的那包衣服抱到炕上。我們家人的衣裳,每人一包袱,爸爸的包袱皮是白色的,姐姐的是紫花的,我的是紅花的,黑印度的是綠色的,而媽媽的是深藍色的。其實白色的原本是黑印度的,可他嫌那顏色喪氣,就像孝布一樣,所以爸爸就把綠色的換給他。他對綠色也不是十分滿意,說是一個綠包袱看上去就像只癩蛤蟆。

媽媽解開藍包袱,她的那摞衣裳就一層一層地呈現(xiàn)了。它們絕大多數(shù)顏色深重、老舊,不是黑色、藍色的,就是紫色和咖啡色的。只有一件是洋紅色的,那是她年輕豐滿的時候穿的,現(xiàn)在她老了,瘦了,這衣裳就有幾年不穿了。媽媽抽出這件衣裳,猶豫了一番,還是把它換在身上了。她背對著我脫下身上那件灰色衣服時,我在暗淡的光線中望見了她赤裸的后背。那后背瘦得讓人感覺中央的脊骨分外突出,就像一根枯樹枝豎在那里。

黑印度見媽媽穿上了這件洋紅色的衣服,就撇了撇嘴。待媽媽又出門去尋爸爸之后,他才大聲地對我和姐姐說:“這個蘇修特務穿這么新鮮,是不是要過江投奔她的主子去?”

姐姐罵他“混蛋”,我則被他逗笑了。黑印度所說的江就是黑龍江,它是中蘇界河,媽媽童年就生活在那里。也許正是由于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她定名為蘇修特務。我想我們家幸好沒有什么絕密文件,否則這個大特務還不得把它帶過江去,獻給蘇修帝國主義邀功請賞啊。

我覺得天肯定有著眼皮和睫毛,一旦它們耷拉下來了,天就黑了。只是我不知道天的睫毛是不是晚霞,天的眼皮是不是地平線?

姐姐拉亮了燈,接著寫她的決裂書。她趴在炕沿上寫,弓著后背,腦袋和手中的筆左搖右晃著,看上去思路不暢。黑印度在后屋逗完鳥以后,就搬著字典過來給姐姐當“援兵”,他問:“你哪幾個字不會寫?我?guī)湍悴?!?/p>

“你又不懂偏旁部首,你會查嗎?”我不忘了敲打他。

“我不懂那個,可我會拼音!”黑印度理直氣壯地說。

“你連平卷舌都分不清楚,你查個屁!”我怒氣沖沖地說。

“是啊,我是個豁牙子,說話直漏風,平卷舌能分得清嗎?”黑印度在反擊我時從來都是擊中我的要害的。

我正要哭,姐姐吩咐我去灶房看看火,不要讓它滅了,否則熱菜時還得重新點火。我怏怏不快地走向灶房的時候,聽見姐姐對黑印度說:“你先幫我查查‘遺臭萬年’的‘遺’字怎么寫。我在廣播里聽到過這個詞,覺得它很有勁!”

往火炭上橫了兩根細的劈柴后,我聽見黑印度對姐姐說:“找到了,找到了,這‘遺’字的左邊帶個‘女’字!”我想他一定是把“姨”當作“遺”了。別看我比姐姐矮三個年級,可我識的字比她多。我喜歡翻字典,一次能記住五六個生字,我幸災樂禍地想,讓你相信黑印度吧,把“遺臭萬年”寫成“姨臭萬年”,老師看到后,還不得把腮幫子都笑疼了啊。

灶房沒有開燈,但它并不黑暗。它的亮多半是借了里屋的燈光,光從那里溜出來,一直探到灶坑前,似乎這光餓了,想去鍋里找些飯來吃。灶房的另一些亮兒,是因為火的緣故。它的光是暖紅的,極像媽媽換上的那件衣裳。橫在火炭上緩緩燃燒的兩塊劈柴,看上去就像是兩炷香,燃燒得沉靜安詳,散發(fā)出淡淡的木香氣。我喜歡這樣的火,它不過分熱烈,又不過于呆板,是那種輕歌曼舞的火,溫情脈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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