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已經很老,整整35周歲,十足的中年婦女了。就是按照聯(lián)合國最寬松的年齡分段,也不能算作少年,故曰沒有少作。
我生在新疆伊寧,那座白楊之城搖動的樹葉,沒給我留下絲毫記憶,我出生時是深秋,等不及第二年新芽吐綠,就在襁褓中隨我的父母跋山涉水,調到北京。我在北京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但是我對傳統(tǒng)的北京文化,并不內行,那是一種深沉的底色,而我們是漂泊的闖入者。部隊大院好像來自五湖四海的風俗匯集的部落,當然最主要的流行色是嚴肅與紀律。那個時代,軍人是最受尊敬的階層,我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一直當班主席,少先隊的大隊長。全體隊員集合的時候,要向大隊輔導員匯報情況,接受指示……充其量是一個孩子頭,但這個學生中最驕傲的位置,持久地影響了我的性格,使我對夸獎和榮耀這類事,像打了小兒麻痹疫苗一般,有了強韌的抵抗力。人幼年的時候,受過艱苦的磨難固然重要,但嘗過出人頭地的滋味也很可貴。當然,有的人會種下一生追逐名利的根苗,但也有人會對這種光環(huán)下的煙霧,有了淡漠它藐視它的心理定力。
我中學就讀于北京外語學院附屬學校。它是有十個年級的一條龍多語種的外語專門學校,畢業(yè)生多保送北京外國語大學,對學生進行的教育是長大了作紅色外交官。學校里有許多顯赫子弟,家長的照片頻頻在報紙上出現(xiàn)。本來父親的官職很令我驕傲,我這才第一次認識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虛榮之心因此變平和了許多。我們班在小學戴三道杠的,少說也有20位,正職就不下七八個,僧多粥少,只分了我一名中隊學習委員。不過我挺寧靜,多少年來過著管人的日子,現(xiàn)在被人所管,真是省心。上課不必喊起立,下課不必多作值日,有時也可扮個鬼臉耍個小脾氣,比小學時眾目睽睽下以身作則的嚴謹日子,自在多了。不過既然是學習委員,學習必得爭上游,這點自覺性我還是有的,便很努力。我現(xiàn)在還保存著一張那時的成績單,所有的科目都是5分,唯有作文的期末考試是5-。其實我的作文常作范文,只因老師期末考試時鬧出一個新花樣,考場上不但發(fā)下了厚厚一疊卷紙,還把平日的作文簿也發(fā)了下來。說此次考試搞個教改,不出新題目了,自己參照以前的作業(yè),揀一篇寫得不好的作文,重寫一篇,老師將對照著判分,只要比前文有進步,就算及格。一時間同學們歡呼雷動,考場里恐怖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我反正不怕作文,也就無所謂地打開簿子,不想一翻下來,很有些為難。我以前所有的作文都是5分,慌忙之中,真不知改寫哪一篇為好。眼看著同學們唰唰動筆,只得無措地亂點一篇,重新寫來。判卷的老師后來對我說,寫得還不錯,但同以前那篇相比,并不見明顯的進步,所以給5-。我心服口服。那一篇真是不怎么樣。
“文化大革命”興起,我父母貧農出身,青年從軍,沒受到什么沖擊。記得我聽到“停課鬧革命”的廣播時,非常高興。因為馬上就要期末外語口試,將由外籍老師隨心所欲地提問。比如你剛走進考場,他看你個子比較高,就會用外語冷不丁地問:你為什么這樣高大?你得隨機應變地用外語回答,因為我的父親個子高。他窮追不舍:為什么你的父親個子高?你回答:因為我爺爺長得高。他還不死心,接著問:為什么你爺爺高……你就得回答:因為我爺爺吃得多……外籍老師就覺得這個孩子反應機敏,對答如流,給個好分。面對這樣的經驗之談,我愁腸百結。我的外語不錯,簡直可算高材生,但無法應付這種考試,肯定一敗涂地?,F(xiàn)在難題迎刃而解,怎能不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