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歷史札記、隨筆之外,我的“歷史散文”之路也有縱深演進。我反思過歷史寫作,何以大家談歷史人物時多有“先入之見”?有時看一個標題就明白作者想借古人說什么話,甚至明白作者是五毛、國粉、儒粉還是“杮油黨”,是80年代的出土翻案史觀、90年代的細節(jié)史觀、知乎粉還是果殼粉。那么,研讀歷史人物,我們?nèi)绾伪WC自己的客觀公正,如何才能還原一個歷史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nèi)心情態(tài)?“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這一“禮義”在當下不過是某種“時勢權(quán)力”。這也是我努力向太史公看齊的一個原因,我希望紀傳一個人物,不是讓讀者受到哲理啟示或教育什么的,而是引導其人生或生命參與進來,其中有真、有善,有人生或歷史百年的罪苦和美感。
我的“突圍”是多方面的。我們當代中國人受教育以來,即對階級分析爛熟于心,但在今天卻很少有人以之觀察筆下的人物。研讀《易經(jīng)》時,我明白中國文化也極重“時、位”。對一個人的人生階段和社會地位不曾有深入了解,我們又怎么談得上懂人知人?因此,我后來為媒體寫了一組文字,只從謀生理財?shù)慕嵌葘懸粋€人,這樣寫時,不免理解歷史人物的言行何以會有那么大的反差。以魯迅、胡適為例,魯迅只是溫飽有余,中產(chǎn)不足;而胡適則是今天“成功人士”般的文化人都未必比得上的中產(chǎn),盡管他們都有國士之心力和才能,但身份、地位的選擇和差異也對二人的言路思路有影響。我也寫過一組商人,職業(yè)商人為傳統(tǒng)四民社會階層的末流,但近代以來地位漸起,他們在近代中國起過非常大的作用,我寫他們,仍希望落實到個體本位上來,在傳統(tǒng)縉紳階層向土豪或工商文明的棟梁轉(zhuǎn)型的時代,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
隨著對中西文化的深入理解,我對歷史人物的關(guān)注也自覺轉(zhuǎn)向邊緣者。如果說年輕時只以為理想的變法者、改革者、革命者,“五四”青年,現(xiàn)代化的倡導和推動者才活得有意義,才是真理的化身,才是安身立命的正當有效者;后來的我明白,一個社會的個體成員在立身處世方面有多種選項,他們從每一方向出發(fā)都能抵達圓滿究竟。正如本書幾乎只以材料紀傳的“儒家慧能”、如慧能一樣“目不識丁”的王鳳儀老人所說,“真理唯一,但其道路非一”。
我后來也在主流社會關(guān)注的人群之外,選擇了不少堪稱“怪力亂神”的人物,如算命的袁樹珊、道教的復(fù)興者陳攖寧、反中醫(yī)的余云岫等人。盡管“中國邏輯”“反智”一類的說辭仍懸在國人頭頂,提醒我們在現(xiàn)代世界生存應(yīng)立足于可溝通的理性;但怪力亂神是東西方社會都有的現(xiàn)象,是人們?nèi)浴叭沼枚恢钡念I(lǐng)域。有學者認為,在移動互聯(lián)帶來的多維時空或高維時空里生存,怪力亂神的現(xiàn)象都能為人理解,為人把握。在武訓、孫祿堂這樣的草根面前,知識精英或許失語無語,但他們?nèi)允侵袊幕囊淮蠡A(chǔ)。曾有哲人專論本國文化的“圣愚”現(xiàn)象,那么我們中國文化的這一類草根圣賢算是什么現(xiàn)象呢?
因此,我關(guān)注的歷史人物從以治世為主,到逐漸側(cè)重治身、治心,我盡可能打撈在中國立身的多樣可能。其實,與其說陳攖寧、余云岫治身,梁漱溟、熊十力治心,不如說他們一樣在治世。傳統(tǒng)的說法,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儒釋道在近代合流,早已使我們中國人從中都獲得安身立命的思想資源,落實在自己的人生中不過有所側(cè)重而已。在這個意義上,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主流精英算是治世者,邊緣人物算是側(cè)重治身治心者。我們今天都知道,這些主流邊緣只是一時一地而已,他們都有為我們奉為經(jīng)典的時候,也有為我們看輕看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