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哀歌的屋檐(3)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作者:簡媜


我阿嬤喜歡熱鬧,一屋子人聲鼎沸讓她有安全感,好像她創(chuàng)辦的親情公司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想必,她十分享受隨時有孫兒來投訴、密報、告狀之樂,“阿嬤,你緊來看,你俊林拿這么大顆的石頭丟鴨子!”“阿嬤,伊搶我的金柑糖!”“阿嬤,給我五角買支仔冰!”“我也要!我也要!”她用來呵孫的用語甚多,似乎沒有“別吵”二字。也許,兩叔一姑早夭的經(jīng)驗,讓她對活蹦亂跳的童音別有一種放心的感受,耳朵張得像小雷達一般,自喧鬧中辨識每一個孫兒的動靜。所以,你朝四野喊:“阿嬤”,遠處河岸,三五個婦人蹲著洗衣洗菜,迅速站起來對你回應的必是她,她于風中依然認得金孫的聲音。

六十一歲那年,生命中的酷寒來臨。

她的三十九歲獨子因車禍被抬回家等待斷氣,她一見木板上獨子的慘狀,昏厥倒地,幾位鄰婦將她弄醒,她大叫兒子的名字,崩潰,又昏厥過去,又被抓頸筋、刮痧弄醒,她放聲呼救,數(shù)度以頭撞壁,被人緊緊抱住。

從來,我無數(shù)次重回十三歲眼睛所保留的那一夜現(xiàn)場,只從自己的角度感受到孤兒的無助,直到有了家庭,才有足夠的心智經(jīng)驗從三十五歲母親的角度感受喪偶的悲痛?,F(xiàn)在,我超過阿嬤首次當嬤的年紀且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得高頭大馬,可以從她的角度進入一個守寡多年的婦人在晚年被奪去獨子的絕望。一件死亡,若只從自己的角度體會,只是一件,若從家中每代的角度體會,那就不止一件。那夜屋檐下,是幼雛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

送進家族墓園的第四個骨灰壇,竟然也是男的。

這樣的遭遇,若說有什么旨意,無非就是要她死。不,她還不能死,她必須帶十三歲、十一歲、八歲、六歲、四歲五個孫及耕種四分薄田。

我母必須出外營生掙錢,返家不定。那段期間,屋檐下是純然的黑暗。我父靈桌設于客廳,桌上燭光熒熒,爐內香煙裊裊,桌前有柱,左右各置紙人偶,柱上蓮花朵朵,曰:西方極樂世界。桌中央,嵌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出入必見我父無悲無喜的臉,靜靜看著我們。

每晚,餐后梳洗畢,正是大大小小圍著飯桌做功課的時候。阿嬤完成一日份該做的勞役,也積了一日的苦悶,拿著她的毛巾,神情黯然,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走到客廳,在我父靈前蹲下來,喊他的名字:“阿漳啊——我的心肝子?。 崩^而,放聲哀歌:“我心肝子啊心肝的子啊,你是按怎,放你的老母啊,做你去!”哭聲哀哀欲絕,泣訴:“我歹命哦,我死尪,恩望要靠我的子,是按怎,讓我無子可偎靠!我的心肝子啊,你放棄你的大子細子,讓他們日時暗瞑,找無老爸!”

隔著一墻,我們寫作業(yè)的手停了下來,連六歲陪四歲戲耍的兩個也知道靜默。接著,淚珠滴在練習簿、課本上,咄咄有聲。我們只是孩子,沒有能力解釋那沉重的黑暗,只感覺胸口被灌了鉛塊,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黑暗在體內。

有時是我,有時叫弟或妹,去客廳拉阿嬤的衣服,搖她的肩,說:“阿嬤莫哭了,阿嬤你莫哭了!”我們嘴拙,只會像跳針的唱盤怯懦地說:“阿嬤莫哭了,阿嬤莫哭了!”直到她哭夠了,收聲,嘆息,回神,站起來,走到門口,一把擰干毛巾上的淚水,水聲嘩然。

次晚如此,再次晚亦如此,哀歌成為她的晚課,少有停歇。有時,在家哭不夠,叫一個孫陪她步行一個多小時到墳場,尋到我父的墳頭,烈日下嬤孫兩人痛痛快快哭一場。較大的幾個,都陪她去過。我們陪阿嬤共嘗命運擲來的悲哀,而她,她忍住不死,留在世間陪孤雛長大;我們是她的牽絆,綁住她的腳,以致延長了她的悲哀。

仁慈的安慰也是有的,我們叫他“阿仁伯”,時常騎腳踏車到我家,與孤兒寡嬤閑話家常。他的腳踏車煞車聲,成為暗夜唯一溫暖的“人籟”——是的,我們是被天地拋棄的一家,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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