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之下,傳說中的歌德遺言:“多些光!”顯得微不足道了。偉大作家的死亡畢竟不同于一般人,于屬靈的文字國度,他擁有無數(shù)次新生及死亡的可能。在自由的心靈面前,時空限制、肉身生滅猶如草屑塵埃,不能阻擋千軍萬馬。歌德在本雅明心中重新活著,認識、交往、應答、共鳴,本雅明用他的方式讓歌德活著,也用獨特的情愫封存了對歌德的愛、詮釋了他的死亡。每個讀者會在心里為賞愛的作家、為啟蒙他思想的導師辦一次告別式——或許也可以稱為愛的告白,這些跟思想的醍醐、巨著的火焰毫無關系的情愫,來自于人與人之間渴望相逢的欲望——想要見他一面,想要擁抱一次,想要促膝暢談一回,恨只恨生得太晚,此恨綿綿無絕期。本雅明在夢中的樣子,幾乎是另一個埃克爾曼了。
啟蒙者的臨別之言蘊含智性力量,與之迥異,屬于夫妻間的遺言常常是柴米現(xiàn)實的總整理,是共負一軛的苦澀言語;夫妻是同林鳥、連理枝,因為共苦過,腳踩過同一片荊棘,肚子挨過同一餐餓,話語勾起了最深沉的記憶,彼此說的話自然與對其他人說的不同——對父母、子女、手足、朋友、學生,話語里的輕重是金子、玉石、晶鉆等級,唯獨夫妻間的話,是巖層,是地基。即使婚姻中曾有小風小雨,生命最后,同林鳥、連理枝的話語總是充滿歉意、憐惜與感激。
臺大校長傅斯年先生于1950年12月20日在省議會答詢時,因情緒激動引發(fā)腦溢血猝逝,55歲,震驚社會。這是臺大校史上永遠的傷痛。前一晚在家中,傅校長與夫人閑話,毫無預兆可是又透出不尋常的信息。
時值隆冬之夜,氣溫極冷,校長穿著厚棉襖伏案疾書,趕著給雜志寫稿。夫人俞大彩教授為他生了盆炭火,坐在他對面,替他補破襪子。因次日還有兩個會要開,夫人叫他早點睡。校長擱下筆,搓了搓眼皮子,靠近火盆暖暖手,說往下幾日都忙,今晚趕著把稿子寫完了事,能得點稿費也是好的,以下就是清貧夫妻的體己話:“你不對我哭窮,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費到手后,你快去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為我縫一條棉褲,我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御寒?!痹捳f完,若寫稿的繼續(xù)寫稿,補襪的繼續(xù)補襪,便是單調(diào)生活尋常一夜,偏這時候,埋伏在窗外的死神進了屋,見這對患難夫妻燈下對坐,再過幾個時辰,天亮,校長出了這門是踏不回來的,死神起了一點慈悲心,趁夫人尚未去睡,讓做丈夫的對妻子說了一段話:“你嫁給我這窮書生,十余年來,沒有過幾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
這是夫妻遺言。
20年前,罹癌的37歲壯漢已走到風中殘燭階段,一歲多的獨生女兒還不會叫爸爸,他的心中難舍卻必須舍。辭世前,對前來探望的老大哥說:“我想通了,生命是生生不息的!”這話像是給老友拍拍肩膀,卸下?lián)印?/p>
9年前,罹癌的46歲男子鏖戰(zhàn)6個月后藥石罔效,離世前一日對妻子說:“我想通了,死一點都不可怕,我現(xiàn)在覺得好輕松!”這話生出大力量,安慰了妻子。
數(shù)月前,病重的74歲父親躺在病床上,對陪侍他兩年半的女兒說:“辛苦你了!”次日離世。這話是父親用慈愛與感謝,最后一次擁抱女兒。
38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阿爸吃過早飯要出門做生意,我從外面蹦跳著進屋。忽然,他叫住我,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要骨力(勤勞),莫懶惰!”
竟是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