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柔斯感應(yīng)到兒子死了。她從深海悲號而出，天色驟暗，海面掀起咆哮巨浪，整條海岸線幾乎被瘋狂的浪濤沖毀。每個人都知道，阿基里斯的母親來了。涅柔斯緊緊擁抱高大俊美的兒子，撫摸他的金色頭發(fā)，親吻他，哭泣著，訴說著他帶給她的快樂與驕傲，她以他為永遠(yuǎn)的光榮。所有人退到遠(yuǎn)處，不敢打擾海洋母親與她的愛子最后一別。地面被涅柔斯的眼淚淋濕，連太陽也無法曬干。

英雄們?yōu)榘⒒锼古e行火葬，每個人割下一綹頭發(fā)作為殉禮。熊熊的火焰沖天，仿佛能讓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腳底發(fā)燙。禮成后，將靈骨裝在鑲金的箱子里，和帕特羅克洛斯的放在一起，置于海岸最高處。讓深海里的母親一眼望見，也讓這不朽的青年偎依著海洋。

依例，人們會為戰(zhàn)死的英雄舉行殯葬賽會，以武藝或體能競賽來分配逝者留下的物品。帕特羅克洛斯的殯葬賽會由阿基里斯主持，而阿基里斯的，該由誰主持？

海浪分開，傷心的母親來了，頭上戴著黑色面紗，命侍女取出許多輝煌貴重的獎品，包括兒子的兩匹神馬、戰(zhàn)車、器物及最寶貴的鎧甲。她吩咐英雄們開始比賽，徒步競走、摔角、拳術(shù)、射箭、擲鐵餅、跳遠(yuǎn)等，她把獎品頒給獲勝者。海洋母親的臉上依然有著悲愁的神色，但任誰都能從輕紗一般的海面推測她的內(nèi)心有了大平靜。擁有完美無瑕的兒子是事實，兒子戰(zhàn)死沙場也是事實，這兩件事同時存在；她親自主持殯葬賽會，既是面對、承認(rèn)兒子死亡的事實，卻又不僅于此，她必須這么做，因為，一個完美無瑕的兒子理應(yīng)得到母親的這種對待——為他畫下完美的人生句點，為他而勇毅，為他而恢復(fù)平靜。

當(dāng)我讀到，把因意外而身亡的美麗女兒的臉刺青在胸口的父親，把猝逝的兒子的臉刺青在手臂的母親，我總是想到尋找女兒的得墨忒耳，無論如何要把摯愛擁入懷里的那份刻骨銘心。當(dāng)我讀到這樣的一首詩：

最后的第一次

原來天，真的，會塌下來

原來井邊那少女，為她

未來的小孩的厄運悲泣

并非與庸人同溫的笑話

杞人許是洞燭機先的哲人

從那年冬暮除夕，我們母子

留置醫(yī)院守你的初歲，開始

欣悅地收藏許多的第一次

總以為那些的點滴珍貝

將無止境地繼續(xù)向上堆疊

詎料不過一個橫行的浪頭

瀝血的沙堡登時崩毀無蹤

只好戮力倒置廣漠的沙灘

由忽忽流淌的時間之漏

去顯微每一粒閃爍的細(xì)痕

然隨處撞遇，盡屬最后的摺頁

最后一張留影于外公的壽宴

最后一通微帶哽咽的電話

最后一封應(yīng)諾的電子郵件

…………

而今年凜冽凍雨的新歲初——

未插茱萸但永遠(yuǎn)少了一人

在你的空位前擺著素面

于合上你單薄的半冊之后

終又能為你加添一筆第一次

你的第一個，第一個冥誕啊

當(dāng)我讀到這樣的詩，我怎能不想起涅柔斯和她的愛子？

在痛失子女的哀傷父母面前，才發(fā)現(xiàn)，我們對眼淚了解得太少，對悲哀體會得太淺，而說出的話語都是雜草。當(dāng)神失去她的所愛，號啕哀哭，一如凡人；當(dāng)人失去所愛，號啕哀哭，與神無異。死亡診斷書上寫的死因僅供參考，每一個迸裂青春都有屬于他們的特洛伊戰(zhàn)爭，十年長征，漂泊在外，使他們倒下的，不是因為武藝不精、懦弱怯戰(zhàn)，是來自云端的一支冷箭射中了腳踝，一如阿基里斯。

“我做了人類中最好的人的母親，我養(yǎng)出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兒子?！辟n給兒子鎧甲的是母親，把鎧甲當(dāng)作殯葬獎品分贈出去的也是母親，母親的愛是海，死亡只是一顆石頭。

一顆石頭，怎能推翻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