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熟,但我不是自然變熟的,而像被人從樹上搖下的野杏,我不知為什么,風(fēng)就喜歡趕著我走,好不容易我想著我該停下了吧,躺在森林里伸伸懶腰等腳步聲把我喚起,我就又上路了。朋友說,天生就有這樣一種人,生就一根反骨,與平常人的平常生活背道而馳,格格不入,與親密無間的東西總是反目,與最陌生的、最隔閡的,卻有著無限的神秘和使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停止他們背上背包,追尋遠(yuǎn)方的腳步,就好像沒人可以阻止太陽東升西落、春夏秋冬四季變換那般。
朋友說,愛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到。我有很多的朋友,他們急匆匆地走過我的生活,有些在我的身邊歇了會,又繼續(xù)上路了。我有時覺得孤獨,因為我進(jìn)入他們的生活卻沒辦法一輩子留下來, 我有時又覺得滿足,他們愿意無私地把生命的幾分之幾給我,讓我去享有。
這些人之于你,就像太陽之于大地,他們在的時候,你就一直被溫暖包圍著,盡管從來不自覺,但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你瞬間即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到城里上學(xué)后,我的人生就變了,只是兩個多小時的路,我卻像被甩到了宇宙那頭,那是個蠻荒、充滿比較、絢麗、卻又孤冷的星球。城里的孩子要有多功能鉛筆盒,還可以變成變形金剛;城里的孩子看奧特曼,用粉筆而不是像我們郊區(qū)的娃娃撿個碎石片就可以畫格格;城里的花不能隨便摘,也不能用舌頭舔花蜜,因為有毒藥會罰款;城里的人種南瓜,可那南瓜又丑又小,葉子黃黃的耷拉著,被路人上班的腳帶起一身的土。
我熟悉的羊糞馬糞味兒不見了!大家都不認(rèn)識我,城里的石頭也不會唱歌。我給他們講鄉(xiāng)下的油菜花,他們卻去逮大熊蜂用鞋跟碾死,蝴蝶被裝在玻璃瓶里,半邊翅膀都沒長全。我最高興的就是家后面還有座大山,抬起頭就能看到老鷹,嗚啊嗚啊叫著飛過。直到我在醫(yī)院的后花園里,見到被鐵鏈綁在木樁里耷拉著頭的老鷹, 它驚慌地拍著翅膀要咬用手指頭撫摸它的小孩,好像什么都變了, 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我穿著不好看的粗呢褲子,到了六年級媽媽給我買了一雙日本松糕鞋,我才覺得自己有點城里人的樣子了。我不知道VCD 怎么用, 脫掉了塑膠鞋換上了拖鞋,可我再也不能在山野里,那么愉快地奔跑了……
有人譏笑我,有人叫我小可愛,因為我笑的表情和他們不一樣,帶點失落、單純和堅強。有男孩拉起我的手,有女孩帶我去看大人打臺球,可臺球廳同時還在放映成人錄像。大人們靜默地看著,我還傻傻地去報警,警察叔叔說你還是告訴老師吧,我就告訴老師。老師在我的日記里寫,做朵蓮花吧。那時正參加手工比賽,我還真的用大米粘蓮花。我像沒脫開殼的米粒,大家都被拖拉機帶跑了, 帶到瀝青地上躺到了一起,我還在懷念泥土味……我不知道奧迪奔馳桑塔納的車牌有什么不一樣,因為我只坐過拖拉機。我知道小四輪的方向盤怎么扭,山羊和綿羊的叫聲差異,卻不知道計算機怎么用。我懂怎么壓出甘甜的井水,撥算盤飛快,還知道小鳥是站著睡覺的,可城里人不愛聽我說這個。
我和爸爸去送禮,為了上學(xué),爸爸低三下四地彎腰,我們被人關(guān)在了門外,爸爸還在那兒鞠躬。一向偉岸的父親,為了讓我入學(xué), 給人鞠躬了,我充滿了歉疚感。我聲音清脆,合唱時本來被安排在第一排,可就因為我戴的不是新買的紅領(lǐng)巾,我就被藏到了人群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