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他以“上帝那有本賬”自設威懾,增強了口述歷史的真實性。
真實性問題一直是史家漠視口述歷史的主要因素。認為口述歷史是口述者的個人記憶,它比文字史料的失真性更強。英國著名史學理論家阿瑟·馬威克就認為:“不以文字史料為依據的歷史雖然也是歷史,但不是嚴謹的和令人滿意的歷史?!鞭D引自梁景和、王勝:《關于口述史的思考》,《史學理論研究》2007年第5期。史學家對口述史學的漠視,主要是對口述歷史的可信度持懷疑態(tài)度。
影響口述歷史可信度的因素固然很多,但口述者的信仰和人格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素。張學良口述歷史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上帝那有本賬”,說假話是對上帝的不敬?!拔叶季攀鄽q了,我沒有對人不能說的事。我要做這件事,我不能對人講,那我不做。假如說,你指著問哪一件事,那是怎么回事,我都能說。無論對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說,無論是我的私事,男女的問題,什么問題我都可以說。我自己考量這件事,我不能對人說,我不做,我這個人是這樣的,無事不可對人言?!覐牟粚θ苏f假話,我頂多不說,我說的話,我自己負責?!彼谑鰵v史“不是為著搞什么辯冤白謗,只是替歷史留下一點真實的故事。”
當然,他的口述歷史是否真實不能以他自我評價為標尺。不過,是不是“辯冤白謗”,是可以驗證的。
歷史上的名人最重視名,涉及名聲問題是實事求是地說,還是刻意維護,確實是判斷名人口述歷史可信度的試金石。
涉及張學良名聲的問題主要有:“中東路事件”是誰挑起的?“九一八”不抵抗命令是誰下的?西安事變后他被判刑是對是錯?一般學界都認為,“中東路事件”是蘇聯挑釁所致,“九一八”不抵抗的命令是蔣介石下的,“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判刑是蔣介石背信棄義。而張學良說:“不是人家挑釁,是我們挑釁?!薄斑@件事我們做得很不好。”“沒什么證據,叫人搜集什么呀?”
提到“九一八”不抵抗問題,他說:
“我要鄭重地聲明,就是關于不抵抗的事情,九一八事變不抵抗,不但書里這樣說,現在很多人都在說,說這是中央的命令,來替我洗刷。不是這樣的。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說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絕對不是的?!?/p>
關于西安事變后被判刑,他說:“那蔣先生也沒說假話,他后來真是不剿共了……所以自己請罪,那么我應該受死刑,等于叛變了,劫持長官在我們軍隊里是最厲害的罪,那就是叛變?!?/p>
采訪者對判刑不理解,說:“不過,過去歷史上,不是有將功折罪嗎?”
張學良說:“那也不能那么講,我沒有功啊,沒有去打仗?!薄拔易约鹤龅氖虑?,我自己負責任,我不往這人身上推,也不往那人身上推?!?/p>
按學術界普遍的說法去說,顯然對他的名譽是有利的,也不會有人認為他說的是假話,心里活動,有誰能做出否定的結論?
他的口述歷史已經超越了常人思維,一斑可窺全豹。不護己短,不隱己污,常人所不能;揭世人不知之短,曬他人不知之污,糾對己有利成說之誤,只有深具宗教情結者方可做到。他以“上帝那有本賬”自設威懾,使他在回望歷史的同時將探求真理的目光投向了人生彼岸,這或許是張學良口述歷史價值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加上他在中國政壇只執(zhí)政八年,從西安事變直到1990年,大部分時光都是在痛苦的回望、被動的“檢討”中度過的,在一定意義上說,這段時光為他晚年的口述歷史做了準備。正因為如此,他的口述歷史比同時代的其他人,包括閻錫山、李宗仁、孔祥熙、宋子文等人的更加客觀、真實而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