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戰(zhàn)禍一起，逐漸蔓延到青島時，人心就徹底變了。張家的錢財家當，被搶搬得空空蕩蕩，太爺不得不攜家?guī)Ь焯油隽?。只是，花了不少買路錢，最后上得了船的，竟只剩父子倆。

輾轉(zhuǎn)流離好一大段日子，才到梅仔坑來落腳?？犊笃鞯奶珷?，還叫兒子變賣掉最后的幾兩黃金，救活好幾個身染肺癆、病得七葷八素的“老鄉(xiāng)”。

太爺七十多了，重棗色的大臉，一腮幫子的銀白胡須，是《三國演義》里關(guān)公老去時的相貌。他瞇著眼、撫著長須，一字一嘆息：

“俺們流落到這孤伶伶的海島，都是天不疼、地不愛的苦命人。管他是從哪個大省、哪個野鄉(xiāng)來的，只要喝過五湖三江流動的奶水、吞過大黃土地生長的米麥，就是俺土親人親的老鄉(xiāng)。”

所以，太爺?shù)募?，是老鄉(xiāng)們茫茫人海的浮木。人人喊他靠五十歲的兒子叫“總把子”──總把著一大群離根游子的活命生計。

總把子念過不少書，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及八行書。一九五〇年，“地方自治”一開始，人們開始圈投選票了。外省人在中央部門或許可以作威作福，在小鄉(xiāng)鎮(zhèn)卻是無依又無靠。但是，受日式教育，不太會說“國語 ”，甚至連方塊字都不太識得的鄉(xiāng)長，身邊可絕對少不了一個知書、善寫又能講的主任秘書。這職位就非總把子莫屬了。

當上鄉(xiāng)公所的主任秘書，好處可多多。首先是油、鹽、米、面粉由公家配給；其次是有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宿舍。老鄉(xiāng)們逃累了或退伍了，黑著一張胡渣臉，踩著露腳趾的臟布鞋，扛了臉盆、草席就投靠過來。

太爺笑呵呵，大手掌拍出一硬肩膀的承諾：“好！好！就先在俺家窩著，先蹲它三五個月，慢慢找活干。別怕！餓不死小子你的?！彼暼绾殓?，是遠遠從青島祖上，跨海遺傳過來的豪情與義氣。

他們蹲張家宅子期間，總把子可忙著哪！忙著按照老鄉(xiāng)們五花八門的條件，替他們找活干去。

于是，年紀長一點，識得不少字、身子骨卻不強的，讓他當鄉(xiāng)公所的工友去，二爺就是一個。大字不識幾個，兩手倒是猴樣的靈巧，一天到晚錘錘鋸鋸，修水管、釘桌椅的三哥，就讓他當小學的校工去。四弟、老五、尾六兒，是百分之一萬的大老粗，開口閉口，粗話不離，就讓他們?nèi)ス佛B(yǎng)護處的“道班”，開路、鋪橋兼耍嘴皮、斗拳頭去。

唯一最不同的是小七，白白凈凈的，是主攻藝術(shù)的大學生。他摹寫出來的勁竹，根根身竿都挺得直也彎得韌；他點染出來的寒梅，無論全開、半謝或僅僅含著苞兒的，也都會從紙張內(nèi)，飄透出清清雅雅的幽香。

太爺滿懷欣喜地督促兒子：“風中竹、雪地梅，可不都是亂世最后的希望？這天殺地剮的逃亡潮，把咱小七涌到梅仔坑來，一定是天意、一定是天意！我說兒子呀！即使是去縣長、鄉(xiāng)長家里下跪磕頭，也不能辱沒了俺家小七這粒讀書種子?！?/p>

這下子，總把子可費勁了。用掉九牛二虎、外加兩頭象的力氣，才把太爺最器重的“讀書種子”送進中學教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