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油餅的香氣讓每個少年的嘴里都積滿口水，被饑餓磨損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來有些可憐巴巴。信仰本該是賜予人尊嚴(yán)的，然而這里的信徒為了口腹之快可以連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難過，連忙將放餅的籃子高舉，叫道：“來，一人兩塊，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曉高聲大氣地阻止他，口吻頗為刁鉆，“這些東西也是咱們花錢買的，不是偷來搶來的，想吃可以，先得讓我拿這個算一卦?！?/p>

她舉起塔羅牌，夏冰手里的籃子卻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隨之絕望起來。

“誰先來？”杜春曉吐字一板一眼，絲毫沒有妥協(xié)的余地。

來禮拜堂的照例只有九個人，若望沒有參與。當(dāng)那九個少年并肩站在禮拜堂的布道臺前時，他們的教袍似在室內(nèi)凝聚成一團烏云。

安德肋猶猶豫豫地舉起手，其余八個少年看著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鄙夷，他們甚至有些羨慕他的勇氣，于是不自覺地挪開幾步，好讓他上前領(lǐng)取食物。

“請洗牌?！倍糯簳詫⑴七f到安德肋眼前，他接牌的十指每一根都在神經(jīng)質(zhì)地跳躍，然后胡亂地交疊了幾把，又還給她。

“要算什么？”

“算……算我的罪能不能得到寬誰…”安德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出一句來，杜春曉拿牌輕輕拍了他的頭頂，嗔道：“說得太假，再說！要算什么？”

“算……算我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句怒言像是直接從安德肋的喉嚨里沖出來的，并未經(jīng)他的同意，所以剛說出口便拼命捂住嘴巴，也不敢看身后那八個人。

杜春曉大笑幾聲，迅速將牌擺上布道臺。

過去牌：逆位的戀人。

“父母早亡，天生命薄，才被丟在這樣的地方，怨就怨時運不濟吧?！?/p>

現(xiàn)狀牌：正位的愚者，正位的國王。

“安排你做現(xiàn)在這個活兒，可是難為你了。日日起得最早，花的力氣最大，吃的量卻是和別人一樣的，可把你當(dāng)猴兒耍呢。尤其昨兒出的人命官司，可又是讓你頭一個受驚嚇，這許多的事，都還瞞著。”

未來牌：正位的星星。

“嘖嘖?！倍糯簳砸幻鎿u頭，一面從籃里拿了兩個蔥油餅出來，拿油紙包了送到安德肋手里，喃喃自語道，“將來走出這個地方并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多長點腦子，看得長遠一些?！彼龑嶋H上有些安慰安德肋的意思，因這幾個人里，他想法最單純，可能身家也最清白，于是不由得給出了一些鼓勵?？赊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笨的孩子將來恐怕空長蠻力，難有出息，所以不如就待在這里修心，保不齊是條明道。

只是今天要做的事情有些太急，便也懶得啰唆，便捏起嗓子又喚：“下一位？”

這些少年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安德肋已大口吃起餅來，撕破的餅皮里流出酥油勾人的香氣，混有新鮮的蘿卜絲味兒，令他們百爪撓心。

“下一位？”

還是沒有人動。

杜春曉也不著急，將手懶懶抬起，往人堆里一指，咧嘴道：“就是你吧，過來?！?/p>

被她指著的是雅格伯。

雅格伯剛剛還閉著眼，妄圖用黑暗抵擋食物的誘惑，然而直覺還是在的，即使看不見，也還是知道有人指著自己，于是仿佛認命一般艱難地往那籃蔥油餅的方向移動。事實上，杜春曉能看清他臉上每一條竊喜的紋路，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卻忽略了對手的智慧，于是經(jīng)常一敗涂地。

雅格伯洗了牌，平靜地畫了十字，說道：“我想算一算將來能不能重修一下這里的圖書室?！?/p>

一個正當(dāng)而虛偽的心愿。

杜春曉也不拆穿他，在布道臺上擺了陣。

過去牌：逆位的死神。

“這位小哥倒是可惜了，天資不差，可惜生下來就得了一場病，落下頑疾，險些沒了命，所幸當(dāng)時有貴人相助，倒是起死回生了。”她看他腿腳至盆骨扭曲的形狀，便知是小兒麻痹的癥狀。

現(xiàn)狀牌：逆位的國王，正位的星星。

“小哥兒如今碰上的事兒，跟大家一樣，與死有關(guān)……”她沉吟片刻，突然將臉直逼到雅格伯眼前，問道，“人可是你殺的？”

這一句問得雅格伯往后退了好幾步，他面色發(fā)白，嘴上龜裂的唇皮擠成難看的造型：“我沒有！我沒殺人！不是我！不是……”

杜春曉也不搭理他的辯白，氣定神閑地翻起另一張牌，未來牌：正位的魔術(shù)師。

“很多事情總是變幻莫測，你未必殺了這個人，卻與他的死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彼行┬能?，說話卻還是帶鋒芒的，“你比安德肋更早發(fā)現(xiàn)尸體吧？”

雅格伯垂下頭顱，一只手緊緊握住根結(jié)粗大無序的木拐杖。

“不止你，還有祿茂、瑪竇，你們也比安德肋更早看到尸體，不，也許你們所有人都已經(jīng)在我們之前知道西滿死了?！倍糯簳愿纱鄬⑴品畔拢瑥街敝赶騽倓傔€縮在一起、如今卻漸漸互相疏離的教徒們，他們臉上的虔誠不見了，正互相用狐疑的目光審視彼此，試圖找出其中的叛徒。

“不用找了，這里所有人都是叛徒，而且背叛的是你們自己，你們從宿舍走出來，直奔鐘樓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秘密出賣了?！?/p>

杜春曉輕快跳起，屁股坐在布道臺上，說她是在破謎，不如說是享受，享受這些人的忐忑，聆聽他們原本自以為牢固的防線逐漸崩壞的聲音。

“昨兒安德肋大叫之后，我和夏冰、阿巴跑得最快，頭一個發(fā)現(xiàn)鐘樓上出了事，然后直奔樓上察探究竟。緊接著上來的是莊士頓神父，然后才是你們這些人，一個一個陸續(xù)出來。讓我感覺奇怪的就是你們的這位行動不便的‘老大哥’，他只走在樓下，便嚇得小便失禁，半途折回?？墒牵覀冏蛲碓囘^了，走到那個位置，根本就看不見樓上垂吊的死人頭，怎么就嚇成那樣了？莫非前一晚已見過西滿的尸體了，今早存心要演一場戲把自己脫離干凈？無奈戲卻演過了。其他幾位也是，你們住在樓下，且是早就習(xí)慣了這個鐘點起床的，怎么聽到尖叫后，走出來反而比我們還晚一些？而且個個神情緊張多過好奇，難不成心里真的有鬼？剛剛我指雅格伯是兇手的時候，你們誰都沒有好奇上來問一聲‘為什么’，卻把頭埋得更低，像是知道他被冤枉了，又不好講出來。你們都怎么了？西滿死的那一晚，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說出來的，便有餅吃，不肯講，我便去向莊士頓神父報告，讓他把你們餓上幾天幾夜，每人再加幾頓鞭子，看你們招不招?！?/p>

“想知道什么？我來招。”

禮拜堂的門發(fā)出“呀呀”的響動，越開越大的縫隙里飄入濃郁的花蜜香氣，若望站在門口，粉紅色皮膚與銀發(fā)在風(fēng)里飄揚，一雙淡若蘭花的雙眸凝結(jié)成冰。

若望進來的時候，少年們像是見到了救星，又驚懼又高興，安德肋將手里咬掉半塊的蔥油餅偷偷藏進袖子里。他們自動站成兩排，讓若望與杜春曉面對面站著。他細長的身體在寒酸的棉袍下透出尖刀一般的銳氣，這是在莊士頓身上不曾見過的。若望像是瞬間長大，成了五十歲甚至更老的男子，閱盡滄桑，看透紅塵，然而沒有去點破它，斑白的嘴唇上反而涂了一層欣然接受的淺笑。

“如此說來，這位第一天就認我做娘的小哥兒，還知道不少事么？”杜春曉臉上笑得更開了，心里卻在打鼓。因她早有些疑他，一個腦瓜子有些問題的孩子，居然沒有簡單的食欲，不是抵制力強，便是他不缺吃的。

“你剛剛講的，分明也有說不通的地方?！比敉园驳吕呱磉呑哌^時，后者袖子里的餅掉到了腳邊，“既然你講這里所有人都早曉得西滿死了，除了第一個早起來敲鐘的安德肋，就不興安德肋只是假裝次日清晨上來發(fā)現(xiàn)尸體，再表演驚恐尖叫嗎？”

“沒錯。”杜春曉神色也嚴(yán)肅起來，“所以你們在西滿死的那一晚干了些什么？”

“你呢？你在西滿死了之后的那一晚又干了什么？為什么墓地被挖得亂七八糟？埋瑪?shù)軄喌牡胤奖粡氐追^，你們幾個人踏過的雪地里全是泥印子，這又是干什么？我剛剛已帶莊士頓神父去看過那里了，西滿的尸體也在那兒找到了。莫不是你們殺了西滿之后進行分尸，把頭顱掛在鐘樓上嚇我們，然后又將尸體埋在墓地掩人耳目？”

若望反擊的時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動人。

“荒唐！我們?yōu)槭裁匆獨⑷?？”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來?/p>

“為什么？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幾顆米黃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羅牌，鮮艷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