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音山的山色總是那么郁郁蔥蔥,記憶中,那翡翠一樣的綠一直盛開在山上,從沒消失過。如果硬說它有過缺失,就是某個可怕的冬天。但在木子棉心里,那個冬天是死去了的。關于那個冬天的所有記憶,都被她狠狠地掐滅了。木子棉寧肯相信,那個冬天不曾有過。那么,在她眼里,九音山就幾近完美。那一望無際的綠,還有層層疊疊蘑菇云般綿延起伏一直朝遠天處延伸了去的那成片成片的橡樹林,就成了一種永恒。
木子棉喜歡橡樹。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愛好,不是說不能,關鍵是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有更高雅更奢靡的喜好。比如凡君喜歡繪畫,喜歡背著畫架四處跑,四十幾歲的女人,弄得像個瘋子,可她自己倒挺知足,說自己是“達人”,就該這樣活。凡君也確實這樣活,整日樂樂癲癲,像個小女孩,可羨慕死人了。再比如小曼喜歡西洋音樂,喜歡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微閉上雙眼,任樂聲如潺潺流水滑過她如瓷如玉、細白柔嫩的肌膚,浸潤到心田里去。小曼的肌膚可好了,她們幾個當中,最屬她的皮膚好,晶瑩透亮,細滑無比,仿佛輕輕一點,就能滲出水來。天呀,她怎么能有那樣好的肌膚呢。一想小曼的肌膚,木子棉內(nèi)心就有一種潮動。對,是潮動,不是激動。她曾不止一次惡作劇地鉆過小曼被窩,還肉麻地說愛死你了這種話。說這話時,她的手指不由得就去輕撫小曼雪脂一樣的肌膚,弄得小曼癢癢,免不了罵她幾句惡心或是“重口味”。其實她口味不重,只是對美好的東西有種貪婪。包括對他。
哦,木子棉又想到他了。
不應該的,不能這樣迷失,要盡快走出來,必須的。木子棉提醒自己。
還是說愛好。跟小曼和凡君比,木子棉的喜好就顯得簡樸,而且俗氣。小曼不止一次說,綠色有什么好看呢,況且還是橡樹的綠,呆板、俗氣,沒味道死了,不如跟我去泡桑拿吧,讓他們挑一張更舒緩的碟,把我們包裹在音樂里。聽聽,包裹在音樂里,多有詩意啊。
木子棉喜歡生活有詩意。她總幻想自己像一只白鹿,在綠色蒼茫的山林中奔走,頭頂有白云,腳下有酥軟的濕地,藍天、碧野,潮濕新鮮的空氣,望不到頭的綠,橡樹或是松林的清香,叮咚的小溪,大片大片的蘑菇。她不想看到高樓,不想看到擁擠仄逼,甚至不想看到一張張幸災樂禍陷阱似的臉??稍娨庠谀模克?jīng)以為自己活在詩里,真的,如詩如畫,當時她這么形容,還夸口給小曼,把小曼嫉妒的,不無酸意地說:“行了木木,少說點,再說我可真要嫉妒了,女人是聽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的,受不了?!?/p>
說這話的時候,是她嫁給周培揚不久。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她最愛用這句話來形容,聽得樂小曼耳朵里流酸水?!叭缓髶渫ㄒ宦?,我就掉進去了?!本驮跇沸÷煲凰崴赖臅r候,她大方地來上這么一句,把結(jié)局呈現(xiàn)給小曼。一向認為自己沒怎么嫁好的樂小曼就會聳起鼻頭,佯裝不在乎地還擊她一句:“那你可要好好抓住,別哪一天讓我聽見,那口井里只剩下你自己?!?/p>
“怎么說話啊,有這樣詛咒人家的嗎?”木子棉一邊幸福著一邊口是心非地跟小曼打嘴仗。那個時候她是想不到,生活有一天會爛出一個巨洞,這個洞會把所謂的詩意全部流走,還給她的,是瘡、是膿。怎么可能呢,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哲學命題,復雜而深刻,有著致命的痛,木子棉破解不了,樂小曼同樣破解不了。兩個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女人,殊途同歸地感覺被生活耍了,也被所謂的愛情耍了。
愛情,木子棉冷冷地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樂小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