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知道自己死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沒法在另一個世界里面對虎哥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已然不是之前那個善于躍墻翻窗的小子了,我只能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樣,受別人的伺候。從那時開始,我不再照鏡子,屋子里也挪去了一切能照見人影的器具。可是我依然能很清晰地想象我的邋遢和狼狽。
他們父女倆忍受著我的發(fā)作,然而在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遷就中,我就慢慢沒了脾氣。
久而久之,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值得楚以康去阿諛獻媚的人了。后來索性對我也整天橫著臉,也許他心里無數(shù)次地打過算盤,認為這二十萬元的交易實在不劃算。他肯定憤憤然地想,這個瘸腳的家伙居然睡了他的女兒。他的臉像是布滿污泥和青苔的石板似的不待見我,只剩下一臉平板的僵硬。
我一直認為,沒有表情的臉老得快。五年里,他的確老了,顯然不像五十多歲男人的形象,就像窗臺上那些花草,這些年沒人伺弄,終究少了活氣。
他每天總是自言自語,無數(shù)遍地提到他曾經(jīng)擁有過的女人們,語氣里總歸是有點懷念的,當然也少不了沒有底氣的鄙夷。那些風流韻事從他干癟無力的嘴唇里蹦出來儼然失去了本該有的香艷味道。他的那些舊愛,如今也不知成了哪些人的新歡。
楚以康丟了他的魂,我想。
他和我這個瘸子一起整天窩在這個舊樓里,我們在陽臺上曬太陽,常常他在那頭,我在這頭。兩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像是研判著彼此的內心。他絮絮叨叨地向我敘述他當年的輝煌,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里會瞬間燃起一點光亮,像是陽光掠過他的眼眸。關于他的很多故事,我都是那個時候得以了解的。
他還向我提及過一樁關于李氏集團的內部秘事,當時他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那聲音猶如漆黑夜幕下幾聲低沉的烏鴉叫。
他說,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炎熱的夏季,一天雷聲陣陣,雨下得出奇大,雨水烏泱烏泱地覆蓋了整個城市,積水足有一米之高,將人們封鎖在了屋內。都說這場暴雨下得離奇,也更是一種不詳?shù)念A兆。大雨在半個月之后停住了,太陽又惡毒地回歸當空。當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時,除了久違的問候和招呼外,更多了一些談資,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樣一件事情:李氏集團董事長李云雷和他的夫人在暴雨期間死在了浴室里。保姆王媽后來敘述說,當時她正抱著李家那個剛滿月的嬰兒,唱著老家的鄉(xiāng)村小調哄他睡覺。
“我抱著少爺搖著晃著,嘴里哼著唱著,慢慢地我也睏了,就靠在沙發(fā)背上打盹。這樣睏著總是不舒服的,容易做亂夢……”保姆王媽畢竟是鄉(xiāng)下人,她在后來向外人敘述這些事的時候,總是不得要領,煩煩絮絮,東拉西扯說了一堆。
旁人總是想揀重點的聽,就打斷了王媽:“這些你不消說。那么后來呢?”
“后來?”王媽試圖重新整理思路,她停頓了一下,眼神有點遲鈍,“我還在做夢,突然間,孩子哇地哭了,我就驚醒過來,看見孩子睜大著眼睛,毫無緣由地大吵大鬧。這聲音可大著呢,跟黃牛叫似的。我心想,這么個小不點兒哪來這勁頭、這聲音?!?/p>
楚以康在轉述的時候,盡力模仿著保姆王媽的浙江腔,有點滑稽。
“然后呢?”我問楚以康。相信在當年,也有很多人總是這樣迫不及待地問王媽。
“帶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哭無非是餓了或是尿了。我估摸著是小家伙尿了,就伸手去摸他的屁股,可把我嚇壞了,孩子左右兩個屁股瓣上插著兩枚鋼針,我還能感覺到鮮血滲出來,沿著鋼針往下流淌?!蓖鯆屨f,“著實嚇死我了,那個時候我又嗅到了煤氣味兒,我就趕緊喊人,踢開了浴室的門,然后就看見董事長和他的夫人躺在浴池里,沒了一點氣兒。嘖嘖,兩個人光著身子,跟剛做出來的蠟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