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誰沒有最后棲息的靈地?
有的可主動抉擇,有的則透著悲涼無奈地被鉗制被圈定。對楊靖宇來說,他最后的棲息地到了,那是末途人生的三道崴子!
三道崴子甚好,為生死以之的土地,自己的血液不再喧嘩流盡還有何可辯解的?但只是這偶然逼近的三道崴子,在中國土地上隨意的一個普通鄉(xiāng)間的名字,因楊靖宇而有了異樣的品性。這是血的圣地,卻也成了使另一些丑陋的靈魂蒙羞,且讓另一有哀感和崇尚血的民族震懾致敬的靈地。
楊靖宇殉國后,遺體是用小爬犁在冰雪中運到蒙江縣城的,爾后就是對手狂歡似的找來攝影師炫耀似的拍照。拍照畢,日軍鍘下了將軍的頭顱。當(dāng)晚,皓月當(dāng)空,清凜的夜里彌散著凝凍的血腥氣,雖是正月十六,但少了節(jié)日的騰鬧,在縣城醫(yī)院里,日本人對將軍神奇的腹部進行生理解剖,想看看這中國人的血肉之軀蘊有什么異樣的能量,能超越物理的極限,在零下四十二度的寒冬里堅持這幾多時日。最終,對手們呆癡了,冷氣仿佛一下子擊倒了在場的多數(shù)人,人們口囁嚅而舌不能卷。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將軍的胃袋中,只有尚未消化的樹皮、草根、棉絮,一粒糧食也沒有。主刀的醫(yī)師驚恐到手指痙攣,手術(shù)刀在四周驚異的眼神中訇然脫手,“當(dāng)”的一聲金屬墜地的回音成了一種對中國人骨氣最好的詮釋和認(rèn)同,凝成一個永恒的歷史細(xì)節(jié),活在良知的骨髓、后世的邃深的記憶中了——
這永恒留下了,注定就不會消散漫漶;驚恐定格了,也就不會隨時間的寂滅而歸于虛無。我想,對后之來者的記憶,也唯有同這樣人類珍重的歷史細(xì)處相銜接,相親昵,才是世間最大的人道和最大的道德公約。這細(xì)節(jié)的回音和記憶的震撼波紋還在,在我捉筆嘗試寫下“楊靖宇”三個漢字的時日,都因既混合著崇敬又有對解剖刀的厭惡而失敗,而垂手,無法描下一字半字。我常想,時間的流逝并不能擊敗記憶,時間對楊靖宇最后的靈地三道崴子而言,沒有增加什么也沒有衰減什么,痛楚會因時日的流逝,因為吾生也晚而遞減么?其實,在永恒的事物前,在每個人心靈中的三道崴子前,所有的驚恐和震撼都既是當(dāng)時也是當(dāng)下,因此,當(dāng)我們正視將軍被解剖胃袋里的樹皮、草根、棉絮時,震撼和驚恐便無邊無際地攫住大家,覆蓋大家。我們無法在心底抑制它,因為我們無法消弭它,它就在那里,一代一代固執(zhí)地如影隨形跟隨我們,喚醒我們,壓迫我們。
其實,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傷痛莫過于楊靖宇最后的痛楚與飲恨。將軍以血肉之軀為之纏斗、為之縈繞的中國,具體說是這個國家中無數(shù)的另類人群,深創(chuàng)了他,刺痛了他。在三道崴子的小樹林,正月十六的下午四點,圍追的鬼子是越來越近了,能看清對方的狗皮帽子,能聞到刺鼻的烤煙味,楊靖宇靠在一株擰勁樹上,對手的臉和對手黑洞洞的槍口閃著綠光一樣逼視著他。突然有個穿黃大衣的鬼子銳聲對將軍喊話:“楊靖宇你還是降了吧。”
熟悉的中國話突然從鬼子中間迸出,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驟然傳來,楊靖宇有點愕然了,將軍沒有遲疑,在他舉槍報以應(yīng)答的時候,撂了句:“這些天遇上的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
槍響處,末路的將軍,又使關(guān)東軍的討伐隊付出了一死四傷的代價。最后絕望的機槍響了,火舌立時吞噬擊倒了將軍。也許在將軍倒下的瞬間里,我們惋嘆感慨他的年輕,為著他帶有遺恨殉國時,是年齡才僅僅三十五周歲的青壯么?
“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這遺言太沉重!有著血的悲愴和無奈。在我寫這篇文章時,心之痙攣和不適之因不是將軍的胃袋被解剖,被當(dāng)做戰(zhàn)利品的物件展覽,也非那被泡在福爾馬林瓶子里的遺首——那上面仍有深深凍痕的遺首,而是這句話,這句使我時時反顧的話:這號中國人是什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