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愁煞人
爾后,擲筆,驀然抬首,凝目花廳窗欞外檐滴下如瀑如麻的雨滴。是胸臆還是自然的雨水成就了這濃于墨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字?雖然這七字并非秋瑾自作,而是從詩人陶澹人《秋暮遣懷》中“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借用之,但我以為這和秋瑾的斯時斯地的心境相契。雖然她赴死時正是農歷的六月初六,天氣溽熱,但秋風秋雨的豐饒的詩意讓她感到的卻是滿目的肅殺。在這個國度,無時無地不是秋的凋零,那“頤和園共宮前路,活剝民脂供彼身”歌舞升平里有百姓的血,那“若有不忍微言者,捉將菜市便施刑”是志士的悲抑。“志士殺了多多少,盡是同胞做漢魂”,一部近代史,在秋瑾的心里是比南宋史更令人心寒的時段,大清時的秋風是風波亭的秋風復制,有過之無不及,天地為之一寒的節(jié)氣更需要的是人的氣節(jié)。我曾看到過秋瑾的一幅手跡,是秋瑾古軒亭口就義五天前,寄徐自華妹妹徐小淑的信。當時徐小淑拆開來,緘內別無他簡,只是這絕命的筆墨:
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殘山剩水,誰招志士之魂?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干凈土;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侖歌。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這絕命詞,猶如《楚辭》句式,七言四言雜言,血淚、悲憤、責任、故國交集,是詩非詩,是文非文,亦詩亦文,亦文亦詩,隨心所欲,縱意揮灑。“日暮窮途……殘山剩水……無干凈土”,是那晚清,是那祖先的血地,但仍要“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那秋瑾的手跡最后的文字是——“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讀到這決絕的文字,我看到了一種了結。為這三千年的故國,若是自己的死能喚起那沉睡的土地和知識分子,這死是值得的;若是自己的死,使那些知識分子或是看客或是混在看客群里拼搶人血饅頭,那秋瑾真的是白死掉了。
秋瑾下獄后,滿人貴福懷疑漢人李鐘岳偏袒秋瑾,有替秋瑾開脫的嫌疑。就在得到浙江巡撫張曾揚同意“將秋瑾先行正法”的復電后,即刻召見李鐘岳,令他執(zhí)行。但李鐘岳卻爭辯說:“供、證兩無,安能殺人?”
貴福厲聲呵斥:“此系撫憲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殺,在君;宥,亦在君。請好自為之,毋令后世誚君為德不卒也?!崩铉娫乐缶忠讯ǎ坏靡馀d闌珊返回縣署,枯坐案頭,苦無兩全之策。
有史料說,“既而斬決秋女士,竭力阻拒,幾至沖突”。在秋瑾的事上,李鐘岳恪守著良知的底線是盡力了,然而他只是一小小的七品縣令,在轉蓬的官場中,七品縣令如同草芥,上司看待下屬就是家奴。滿清官場,最流行的自我的稱呼,就是“奴才”,小民是官吏的奴才,小官是大官的奴才。魯迅先生的雜文《隔膜》里有一段話說:“滿洲人自己,就嚴分著主奴,大臣奏事,必稱‘奴才’,而漢人卻稱‘臣’就好。這并非因為是‘炎黃之胄’,特地優(yōu)待,錫以佳名的,其實是所以別于滿人的‘奴才’,其地位還下于‘奴才’數等?!睗M清是愛新覺羅家族自己的財產,愛新覺羅之外皆奴才。李鐘岳在官場,如不隨官場起舞,只有淘下去,官場自有規(guī)則,人微就言輕,沒誰以你的是非為是非,你的建言只是上司輕蔑的談資。
在秋瑾的事上,貴福本是存有私心,借刀于李,因其“雅不欲冒殺士之名”,故假手李氏,“以濟其惡”。明天就是六月初六了,到了半夜子時,李鐘岳提審秋瑾。這時的李鐘岳的內心,如蟲子在嚙咬,他感到了無力,感到有點對不起秋瑾。他向秋瑾慚愧地說:“事已至此,余位卑言輕,愧無力成全。然汝死非我意,幸諒之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