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極大地影響了魯迅的處世之道。既然只能獨戰(zhàn),他勢必要把個人的獨立性奉為根本。首先是看世的焦點。無論是嘆息“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還是疾呼“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他注意的似乎都是頑強奮戰(zhàn)的個人,而且是身處逆境的個人。這正符合他對歷史的看法,歷代統(tǒng)治者一直都在源源不斷地制造愚民,那相反的力量當然只能存在于清醒的個人。其次是衡世的尺度。他無論判斷什么事,都堅持以親見的事實為準,他曾引用肖伯納的話,說最好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倘碰上自己不甚了解的事情,他就采用一種以眼見的事實從正反兩方面進行推論的獨特方法,他三十年代初的贊揚蘇聯(lián),就是這樣來的。最后,也最重要的,是處世的態(tài)度。因為極端珍惜個人的獨立性,他對參加團體活動似乎抱著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一九二五年春末,在回答許廣平關于參加國民黨的詢問時,他這樣說:“如果思想自由,特立獨行,便不相宜。如能犧牲若干自己的意見,就可以。”從一貫對別人借重和利用自己的異常敏感,到晚年的堅決不參加“文藝家協(xié)會”,都可以看出他給自己劃定了一條基本界限,那就是為了維護獨立地位和思想自由,他寧愿脫離任何團體。他甚至怕當名人:“一變名人,自己就沒有了?!蔽夷軌蚶斫怍斞高@種捍衛(wèi)獨立性的決絕態(tài)度,在一個常常并不信賴多數(shù)的人眼中,集團活動不可能占有太重的位置。在中國這樣長期遭受專制統(tǒng)治的國度里,惟有大勇者才能不畏獨戰(zhàn),魯迅所以每每比別人看得深,一個主要原因,不正在始終堅持獨立思考嗎?
但是,他看來看去,竟只能找到這種散發(fā)著撒旦氣味的“任個人”思想,卻實在使人悲哀。社會是由復數(shù)組成的,也只有靠多數(shù)人的力量才能改變,一個有心獻身啟蒙事業(yè)的知識分子,其實是不能對多數(shù)失去信心的。何況他自奉是戰(zhàn)士,詩人可以特立獨行,戰(zhàn)士卻必須和左右保持一線,越是嚴酷的時代,社會戰(zhàn)場上就越少有獨戰(zhàn)者自由馳騁的余地。魯迅肯定沒有想到,當他用“任個人”的思想來協(xié)調(diào)自己邏輯判斷和心理感受的矛盾時,這思想?yún)s會把他引入另一種客觀身份和主觀心境的矛盾。他不得不努力去說服自己,不但在整體上尊人民的命,還要在具體的斗爭中聽團體的令。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證明他的確是竭誠盡心,在實際行動中盡量和別人取同一步驟。但這并不等于他內(nèi)心就沒有躊躇,一旦處境趨于惡化,這躊躇還日漸增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