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書無齋記1

靜思錄 作者:周有光


《開卷》主編董寧文先生要我寫一篇小文章,參加紀念《開卷》三周年的“我的書齋”專欄。我勉強算個書生,可是沒有書齋,只能寫一篇《有書無齋記》充數(shù)。

1956年我從上海調(diào)來北京,住沙灘原北京大學內(nèi)民國初年為德國專家造的一所小洋房里,占其中兩間半房間,一間我母親和姐姐住,一間我和老伴帶小孫女住,半間做我的書房、客室、吃飯間,書櫥留一半放菜碗。半間室內(nèi)還放一張小雙人床,給兒子和兒媳婦星期六回來住。

國外朋友聽說我住在名勝古跡中,來信問我德國專家是哪位名人。小洋房年久失修,透風漏雨,已經(jīng)破爛不堪。我在《新陋室銘》中寫實:“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薄伴T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p>

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單位建造“新簡易樓”,這是北京建造住宅的開始。我分得兩大兩小四居室。我和老伴住一大間(15平方米);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孫女住一大間(14平方米);保姆住一小間(8平方米),附帶放廚房用品;還有一小間(9平方米)做我的書房兼客室。我的書桌很小,只有90厘米長,55厘米寬,一半放稿紙,一半放電子打字機。拿開電子打字機,可以寫字。

我的書桌既小又破。一次,我玩撲克牌,忽然一張不見了,找了半天,原來從桌面裂縫漏到下面抽屜里去了。我請木匠來整修桌面,同時把一個郵票大的破洞也補好了,煥然一新。一位副部長來訪,他奇怪我的書桌為什么這樣小。我說,大了就無法放小沙發(fā)和大書櫥。書桌雖小,足夠我寫文章了。

上海老同事來北京,告訴我“反右運動”中自殺和勞改20年的多位老同事的慘事。大家羨慕我“命大”,躲開了反右運動,“在劫不在數(shù)”,有自由做研究工作。他們說,寧可無齋而有自由。我說,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人事多變。孫女兒出國了。我的老伴去世了。我家的空間忽然擴大了。可是,我的心境反而空蕩蕩地無處安置了。

2003.3.9

時年98歲《百歲新稿》自序《百歲新稿》自序

這本書里收集我在一百歲之前十年間寫的部分雜文,題名《百歲新稿》。

八十五歲那一年,我離開辦公室,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回到家里,以看書、寫雜文為消遣。

我生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經(jīng)歷北洋政府時期、國民黨政府時期、1949年后的新中國時期,友人戲稱我四朝元老。這一百年間,遇到許多大風大浪,最長的風浪是八年抗日戰(zhàn)爭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顛沛流離二十年。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重慶,一個日本炸彈在我身邊爆炸,旁邊的人死了,我竟沒有受傷?!拔幕蟾锩睍r期,我被下放到寧夏平羅“五七干校”,跟著大家宣誓“永不回家”,可是林彪死后大家都回家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是無意中逃過了“反右運動”。1955年10月,我到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會后被留在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放棄上海的經(jīng)濟學教學職業(yè)。過了幾年之后我才知道,“反右運動”在上海以經(jīng)濟學界為重點。上海經(jīng)濟學研究所所長,一位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自殺了。我的最優(yōu)秀的一位研究生自殺了。經(jīng)濟學教授不進監(jiān)牢的是例外。二十年后平反,一半死去了,一半衰老了。我由于改了行,不再算我過去的經(jīng)濟學舊賬,逃過了一大劫難。“在劫不在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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