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入了我自2002年8月到2006年12月所寫的文章，是《守望的距離》、《各自的朝圣路》、《安靜》之后我的第四個散文結(jié)集。我一向不高產(chǎn)，前三次結(jié)集，間隔是三年上下，這次超過了四年。四年多的文字往這里一堆，內(nèi)容顯得蕪雜，我自己看了也慚愧。

這四年多里，含我的一個本命年，而且是歲滿甲子的大本命年。有一天，我去單位，人事干部把一個嶄新的退休證交給我，沒有讓我填任何表格、辦任何手續(xù)，我欣賞這不同尋常的效率。我也欣賞我那個研究室的主任，他知道我的脾氣，免去了例行的嗑瓜子、講客套話的告別會。總之，我清清爽爽地退休了。常有人不平，說我這樣的學者，精力正旺盛，不該這么早讓退休。他們真是不了解國情。其實，在現(xiàn)行體制下，如我之輩，對學術(shù)機構(gòu)里的官場規(guī)則、潛規(guī)則不感興趣也一竅不通，單位里早已沒有我什么事了，從這一點講，我早已退休。另一方面呢，既然我一如既往地做著我喜歡做的事，從這一點講，我又未嘗退休。在我近年的生活中，退休實在是對我影響最微小的一件事。

不過，本命年到底是本命年，讓我這個不曾上過法庭的人一下子遭遇了三個官司。

其中一個，我當原告，贏了，但被告躲了起來，無法執(zhí)行，沒有嘗到贏的快樂。另兩個，我當被告，也贏了，人家不依不饒，都上訴，最終仍是我贏，但耗掉了許多時間和心情，也沒有嘗到贏的快樂。打官司費錢又累心，絕無快樂可言，只是落到了我頭上，不得不承受，據(jù)說是做名人的代價。收獲自然是有的。從大里說，官司分別涉及與偽書作斗爭和捍衛(wèi)言論自由，是盡一份社會責任。從小里說，接觸了從前陌生的人和事，長了見識。

曾經(jīng)有寫一部《本命年紀事》的打算，事過境遷，現(xiàn)在只是把若干資料收在了本書中，留一份簡單的記錄。

讀者會發(fā)現(xiàn)，與以前比，本書中批評社會現(xiàn)實的文字多了。部分的原因是，《新京報》

約我為“時事評論”版面寫專欄文章，促使我更多地關(guān)注社會上正在發(fā)生的“時事”，書中這類文章基本上緣此而寫。當然，前提是我自己有話要說，尤其對于今天的教育界和學術(shù)界，因為身在此界之邊緣，耳聞目睹的怪現(xiàn)狀太多，便把心中的憤懣喊了一些出來。

不過，我自己對這些文字并不滿意，不認為它們能夠?qū)Ω锍锥似鸲啻笞饔谩Ｎ易钕矚g做的事情，仍是靜心讀大師們的書，在其引領(lǐng)下深入思考人類精神生活的問題，從精神層面上關(guān)注今天的現(xiàn)實。這決不是自私，因為我相信，中國的前途最終將取決于中國人的精神狀況。

通過閱讀經(jīng)典，我始終生活在人類偉大心靈所建造的那個世界里。這些偉大心靈使我堅定地相信，人的心靈應該是善良、豐富、高貴的。我最不能原諒今天教育界和學術(shù)界的，也正是本應以傳承這些心靈品質(zhì)為主要使命的領(lǐng)域，現(xiàn)在竟也不把它們當一回事。然而，不管現(xiàn)實多么令人失望，每次重溫歷史上偉大心靈的榜樣，我便恢復了對未來的信心。正如歌德的詩所說：“人的榜樣教我們相信神的存在?！彼f的“人的榜樣”，就是指擁有善良、高貴品質(zhì)的人，這樣的人的存在證明了人是有神性的。在今天的時代，有一些人的靈魂已經(jīng)徹底墮落，我們不能再指望他們，但是，我們必須指望善的種子會在廣大的人心中培育和繁衍，這便是希望之所在。

本書的書名原是書中一篇文章的標題，我以之為全書的總題，因為這六個字是我這些年思考的一個總結(jié)，表達了我在本書出版時最想說的話。

周國平

2007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