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已經(jīng)收拾行李準備出院了。行李很簡單，就是一個土綠色的上面印著“北京你好”的旅行袋。即使在九十年代初，這樣的旅行袋也已經(jīng)屬于土得掉渣的東西，我從沒見老爺子用過它，當然，我也從沒見老爺子出過門，打我認識他那天起，他似乎就沒離開過“殺手”游戲廳，那是他的家，也是他賴以生存的土壤。

看見了豆腐串，老爺子眼睛放亮，贊許地拍了我的腦袋一下，然后一口氣吃光了我買的十五串豆腐串。老爺子抹抹嘴，坐在病床上使勁兒拍了拍“北京你好”，看著我說：“這可有年頭兒了，我這輩子到現(xiàn)在為止只去過一次北京，告訴你個秘密，我是去參加立功受獎的。獎特別高，但是我們的表彰大會是秘密的，沒有任何人知道，也不可能讓任何人知道，只有總部的領導參加，在禮堂，領導親手給我們四個戰(zhàn)士每人戴了一朵大紅花，頒發(fā)了一枚勛章，然后作為紀念，每個人發(fā)了一個這樣的旅行袋，就直接用大卡車把我們送出了北京。一路上，我們悶在卡車里，卡車有篷子擋著，我們連北京的樣子都沒看到，就出了北京，一直把我們送到保定，從保定坐火車走的。”

老爺子很少有這樣的興致，我們雖然都多少知道他的前史，但至少在他自己嘴里，對自己當年的故事幾乎只字未提，我多少次軟磨硬泡想讓他說上哪怕一星半點兒都沒有奏效。我知道他今天說這些事情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或者想到了什么事情。我正在想著這些，老爺子好像已經(jīng)先于我的思維了解了我的想法。

“是不是覺得我今天說這些特奇怪？其實也沒什么的。告訴你吧，你不是總問我為什么跟你這么投緣嗎？你這小兔崽子身上倒是有那么點兒爺們兒的樣子，硬骨頭，軟心腸。這些其實都不是主要的，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仗義？就你一個人能當哥們兒？主要是因為你的名字?！?/p>

“我的名字？”我越發(fā)好奇了，看樣子老爺子今天是想使勁兒地打開話匣子大大抖落一番，我得當好這個聽眾。

老爺子沒有理會我的問話，瞇縫著眼睛看著窗外說：“你的名字和一個人一樣。這個人是我的第一個上級，也算得上是我的第一個導師，他告訴我什么是信仰，告訴我穿西裝要把扣子扣到什么位置，告訴我吃西餐要先吃什么后吃什么，告訴我蘇聯(lián)有一個偉大的作家叫高爾基，告訴我男人和女人在做那事的時候是多么的賽過神仙，他告訴了我一切，他把我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四十五年前的今天，他犧牲了。那年我剛剛二十歲，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他被敵人抓住的時候我們就在他身邊，為了保護我們，他主動出去了，敵人沒發(fā)現(xiàn)我們，我們就躲在三米遠的地方，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但是能聽見。我和另外兩個戰(zhàn)友聽著敵人把他的牙一顆一顆拔掉，能聽見血滴在地板上的聲音，他一直沒喊，只是重復著一句話：‘你們怎么弄我都沒關系，死了我一個保全了我們的戰(zhàn)士，革命就要有這樣的犧牲，老子值了。’我們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我們聽的，是在最后關頭告訴我們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都不能出去，都要保留住力量，這也是他用必死的決心堅定著我們的信仰。我記得我當時躲在閣樓上裝破衣服的一個大箱子里，渾身發(fā)冷，是那種將要虛脫的冷，為了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動靜，我往死里咬著胳膊，就是這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