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在同一年夏天七月六日去世。一個又一個人間圣賢,像凡人般前腳跟后腳地倒下去了。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早上四點。我夢見一顆黃豆粒兒,在大簸箕里被傻顛著……忽然,我真的被顛醒了,天空是烏紅色的,顛簸又起,仿佛有個力大無比的人在憤怒地推我的床,“哐—哐哐,哐—哐哐”,我迷迷糊糊地想:“誰有這么大勁兒啊?”大家都醒了,二咪,我們收養(yǎng)的第二只貓開始瘋狂亂竄?!稗Z隆”一聲,我們家唯一的好家具“寶貝立柜”倒了。那可是我父親努力學(xué)習(xí)木工,自己打的。我們每人都有一個父親打的“方凳子”,其實是沒靠背兒的小箱子,上面鋪著母親用碎花布做的墊子。父親做的立柜不夠結(jié)實,倒在我的床上,變形后歪歪扭扭可憐得像個很要面子硬挺著腰板兒的老人。幸虧我早已跳下床去。
妹妹嚇得連喊帶叫!我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接受了地震這個事實,我鎮(zhèn)靜地?fù)u搖擺擺平衡著身體過去給母親拿上衣服后再幫妹妹穿鞋。妹妹哭叫:“二咪!二咪!我要帶它走!”父親大聲對她喊:“小東,別喊了,貓比你有活命本事!”
整個樓都在跳,無論父親用多大的力氣,門也打不開。父親鎮(zhèn)靜地對我們說:“樓跳的時候下去,樓梯有脫節(jié)的危險。”他雙手握住門把,靜靜地感受著震波,在整座樓停止跳動后的剎那間,所有的人都鬼使神差般地同時擁到院子里。大家在外面安靜地站著,敬畏地面對自然的威嚴(yán)。險境后好一會兒,恐懼才降臨人們心上。而沒有受到那股莫名其妙的“鎮(zhèn)靜力量”保佑的人家,可慘了—有人跳樓摔折了腿,有人為了救自己的孩子,把小孩子從二樓扔下去,孩子摔死了。
人們一直站到下午。父親說:“我回去給你拿鞋?!币驗樗娢疫€光著腳丫子。
這是“文化大革命”以來噩耗不斷的一年。秋天,九月九日,毛澤東也在零點十分去世了。
巨星隕落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人。追悼會更是聲勢浩大,我排在隊伍里看著腳尖兒,也想做得和大家一樣,怎么也找不出可以催下淚水的激情。心中有點慌,生怕因哭不出來而被歧視。但我太清楚自己的底細(xì)了—就恨演戲!不得不演時隨大流兒演完了以后還會生自己的氣。我把頭埋得更低。女生在抽泣,男生也匯合進來,之后是老師,班干部和校領(lǐng)導(dǎo)泣不成聲。操場變成淚花和鼻涕的海洋……我的天呀!哭聲逼著我找些傷心事兒來想想,想起姥爺、姥姥、父親、母親、我和好多狗崽子及牛鬼蛇神這些林林總總的故事,“哎,強悍的偉人紛紛去了,我們?nèi)跣〉氖瘛毕氲竭@兒我也眼圈紅起來,眼淚掉下,我數(shù)著:一滴給姥爺,一滴給姥姥,再給父親給母親,給大咪,給我人工流產(chǎn)了的小孩……我成功地哭了起來,非常傷心。
中國人民沉浸在哀悼中。這首歌誰都會唱: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
誰要是反對他,
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真怪,億萬人高呼“萬壽無疆”也沒能使圣人變得長生不老。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通知,樓不能住了,樓房里的人都住到學(xué)校的平板房里。平板房的分配得先緊著干部,很快就住滿了,沒有我們家的地方。我們只有自己搭防震棚兒。說起干活蓋房子,我父親來勁了,我們幾個給他打下手,他最喜歡和我搭檔,我干活很利索,他喜歡。我們一直住在這個自己蓋的新家到春節(jié)。防震棚兒有一個大木床,寒冬臘月的時候連溫度計都被凍“死”了,因為它只能堅持到零下八度。我們睡覺時每個人都帶上一頂棉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