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到夜深,狹窄的小閣樓上,林子青總要拿出楚天明的小提琴,在昏暗的燈光下,仔細端詳,他的內心不斷涌上喜悅和沖動。
這是一把金紅色的小提琴,琴身大部分的紅色已經褪去,呈現(xiàn)出火焰般的亮色。整個琴身曲線圓潤有型,豐腴飽滿,讓人會想到斷臂的維納斯女神。琴身由邊緣向中央緩緩凸起,色澤也由淺漸深,中央隆起的部位透出深沉的暗紅色。婀娜的琴腰,兩個對稱的“f”形音孔圓潤輕靈的弧線,更增添了幾分窈窕多姿的動感。音板上,一條條筆直舒展的木質紋理流暢地從上而下,豎立的木紋在琴身中央稍密,向兩側由密漸疏擴展延伸。木紋的橫面上隱約見到像扭曲的樹根般的紋理,彎彎曲曲伸展在木質中。琴的背板,四周向中間逐漸圓潤隆起,琴背是兩塊楓木相拼而成,中央一條拼接線向兩側由粗到細延伸著粗狂的虎斑紋理。橫向虎斑紋理中,可以清晰看見有像金絲般的卷曲細紋密密相間,纏繞在一起。
他輕輕一撥動琴弦,清澈的琴聲就傾瀉而出。
當他從左側那個“f”形的音孔往里面看,看見一火柴盒般大小的商標,上面寫著“東方紅”字樣。下面一排小字是生產廠家“中國營口樂器廠”,他又有些疑惑了。他看見過“東方紅”小提琴,完全不是這個模樣。
看見這把琴,林子青就會想到那個老頭兒。
楚天明一直沒有消息,聽說又被押送到一個地方去了。
學校早已停課了,不同的紅衛(wèi)兵和工人兵團派別開始了武斗。他不敢在家里拉這把小提琴,他生怕別人聽見知道他偷了這把小提琴。他決定帶著這把琴躲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去。
這天,天還沒放亮,他早早地起來,用一個破舊的麻袋將小提琴裝上,出了門。
以往每到學校暑假之時,林子青總要去鄉(xiāng)下外婆家,那是距離城市有幾十里地,一個還保留著原始風貌的平原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公路的長途汽車每天只有早上一班車。那種客車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了,車身油漆斑駁,行走起來像老牛一樣喘息。車頭前面拱起一個長嘴巴,車頂尾部上一張繩網罩著堆滿的行李,像是高高翹起的屁股。這長途車遠遠一看,很像一個巨大的屎殼郎。
鄉(xiāng)村公路是碎石路面,坑坑洼洼。長途車在公路上搖搖晃晃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到了一個小鎮(zhèn)。外婆家離小鎮(zhèn)還有幾里地,他下車后進入了鄉(xiāng)間小道。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秧苗已經蓬行了,綠油油密密匝匝的長得很旺盛。田里的秧雞子黑黝黝閃亮的身子頂著紅紅的雞冠偶爾騰起,又很快落在不遠處,發(fā)出“咕咚!咕咚!咕咚!”的叫聲。開始褪去絨毛的半大子家鴨,不時三三兩兩,從秧田穿出,笨拙地爬上田埂,用扁扁的小嘴梳理剛長出的羽毛,還不時側著腦袋,盯著走近的來人,呆頭呆腦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太陽很大,風熱乎乎的,夾帶著秧苗清香還有田地邊牛屎坑的糞便味道。
外婆家就在那條大河邊上。
遠遠望去,那條河流兩岸高高的榿木和麻柳林帶,黑壓壓密密匝匝,順著河流蜿蜒伸展。林木下面更有百家竹瘋長,這是一種很細的竹子,指頭般粗細,根系連成一片,像長鞭一樣不斷地在地下亂竄,填滿林子的每一個縫隙。
外婆家是一座典型的平原農家院子,蒼翠碧綠的竹籠緊緊環(huán)抱著院落,院落四圍是百家竹扎成的密密實實、齊人高的籬笆墻,院子兩扇櫳門也是百家竹扎成,這兩扇櫳門白天很少會去關,除了趕集的時候,才會拉攏,也就是告訴來人,家里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