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甲寅年臘月,時令大雪。
一夜細雪飄揚,白雪覆蓋了柳家村安謐的農居,粼粼青瓦上鋪了層細白的雪粉,偶有雪線簌簌撲落,飛速融進了濕濕的青石地面。臨河的石皮弄里散落著幾戶人家,土墻木門,門楣上掛著一串朱紅燈籠,早就熄了火,在冷風里瑟瑟搖晃著圓滾滾的身子。
弄口,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貨郎挑著裝滿各色雜物的花架木箱,黑布鞋顫巍巍地踩過積水的路面,一手哐啷哐啷地搖著撥浪鼓,嘹亮的叫賣聲貫穿了整條弄堂。
“戴春林香粉——東洋發(fā)油——”
聞聲,弄堂深處的一對破損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柳保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腦袋,伸長脖子瞅瞅家門緊閉的四鄰,輕聲而又不耐煩地揮手示意貨郎過來,“有煙槍沒有?”
老貨郎顫顫地擱下擔子,聽聞是要煙槍,沉著一張臉,連連擺手,沒好氣地回道:“貨郎擔上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賣抽大煙用的煙槍!”
柳保沒趣地縮回了腦袋,也不吱聲,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六歲的柳碧瑤起了個大早,她興致勃勃地看著從窗縫里擠進來的第一縷陽光,光線調皮地跳躍著。柳碧瑤睜大了眼,通過縫隙好奇地觀看外面細細飄落的雪花,一只雀鳥躍著輕盈的身子,在被細雪覆沒的土墻根尋覓幾顆空殼谷粒。
斜對門孫寡婦家的公雞飛上墻頭,垂著火紅的花冠合眼蹲在那里,斑斕的羽毛在雪地里分外顯眼。
砰!房門被魯莽地撞開,一股冷風卷了進來,柳碧瑤趕緊縮到床角,團著棉被坐在那里。睡在外頭的姐姐秀丫還甜甜地沉浸在夢中。
柳保陰沉著臉,急急地在房里掃了一眼,又轉身去了廚房。柳碧瑤抓著被角,大氣也不敢出,她知道爹又要找娘去要那東西。瞬間,她對外面明亮的風景喪失了興趣,小心地爬過棉被面,套好衣服和鞋子,也跟著去了。秀丫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著。
果不其然,柳保歇斯底里的聲音從低矮的土房里刺喇喇地傳出,整條石皮弄都能聽得到。
“潘惠英,你把那幅畫給我交出來!”
柳碧瑤扶著門框,側著小腦袋看著屋里的動靜。爹不止一次地向娘要過那幅畫,娘總說沒有,即使燒火棍落在身上還是咬著牙說沒有。一開始,柳碧瑤總是護著娘,拉著爹的衣角又哭又鬧,柳保的燒火棍就毫不留情地甩過來,重重地打在她的身上。幾次之后,柳碧瑤就學乖了,當她拉著爹的衣角,燒火棍再甩過來時,她就抱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蹲在墻角,棍子落在背上總比落在腿上強。
“你給不給?”柳保揚著燒火棍,瞪大了眼睛,兇神惡煞地逼著媳婦。
“我沒有……”潘惠英把臉埋在手里,嚶嚶啜泣,她一哭就渾身亂顫,那是壓抑著的哭法。一般農村里的女人要哭就扯開大嗓子淋漓嘶吼,拍著大腿搖著亂發(fā)一副尋死覓活狀,潘惠英不一樣,她總是埋著臉隱隱抽泣。
娘一哭,柳碧瑤也想哭。她準備這樣,要是爹的燒火棍再落在娘的身上,她就沖過去咬他的腿,狠狠地咬。
那幅畫柳碧瑤只見過一次,那是在爹吸飽了大煙睡沉了之后,娘悄悄地從內襖處取出縫好的口袋,拆了線,萬分小心地鋪開。畫并不大,當燈光如豆昏蒙地暈開在泛黃的畫紙上,娘的臉上就漾開深沉的笑容,仿佛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緩緩地從記憶深處浮上來,擺布著今朝的情緒。
柳碧瑤喜歡和娘在一起,喜歡聽她悅耳優(yōu)雅的聲音,以及她娓娓道來的新奇的故事,這一切,都讓她和這里普通意義上的農婦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