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墜于西方的弦月像支即將燃盡的小燭,薄光輕輕搖晃。柳碧瑤起得比往常更早,今天的活比較多,為了能按時赴約,她必須抓緊時間。隔壁的小素還睡著,鼾聲很不雅地飄過來,柳碧瑤撇了撇嘴。
天色轉(zhuǎn)亮,晨光涂抹得枝葉鮮妍,柳碧瑤在廚房里忙活開了。吊在檐下的臘肉、風鰻已干透,要收進來;老廚師秘制的糟、醬、鹵等等人間煙火味十足的美味要依次放好;昨晚未清理的垃圾廢物今早要拾掇干凈……
天光從老虎窗折下來,漸漸強過室內(nèi)的燈光,天已大亮。廚房的活兒是繁瑣的,熱氣跟隨升高的日頭逐漸攪濃,柳碧瑤忙得鼻尖冒汗,心卻如驪鳥引歌于初綠的柳梢,就快撲棱著翅膀飛向高空。
段睿帶著一臉未褪的睡意進了廚房,他通常都這樣,隨意找點兒吃的就去學堂。他看到柳碧瑤,沒多大的驚奇,開鍋揭碗覓食。柳碧瑤知道段睿心情不好,她那晚并沒有哭著回來,相反,溥倫還把她送到段家門口才回去。她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哪能把人家想得那么壞呢?柳碧瑤有些得意地斜睇段少爺一眼。不過想到他也是為自己好,柳碧瑤就收了眼色,說:“那個鍋里的飯是昨晚剩下的,新煮的粥我?guī)湍闶⒑昧?,就放在桌上,蓋著蓋子的那個碗?!?/p>
“謝了。”冷冷的語氣。
柳碧瑤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段少爺煩悶不已,她不和他計較。況且,林靜影,現(xiàn)在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柳碧瑤拖過一條凳子,擺好,捋捋裙子,利索地踩上去,再順勢攀上更高的櫥柜。
“你干什么?”段睿不解地問。
“換燈泡。”柳碧瑤指指夾在墻角的一只五燭燈泡。經(jīng)年累月,傭人借著它的俯照,煎、炒、蒸,燈泡被油煙熏得狀如爛梨。也許是夾在墻角不易被發(fā)現(xiàn),廚房里其他物件都是干燥整新的,愣是沒人想過換掉它。
段睿突然大聲說:“你別碰它!”
柳碧瑤吃了一驚,伸出去的手生生縮回。段睿兩三步來到面前,拉滅了燈泡,面色急惶,氣急敗壞地說:“你這笨蛋,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要在往常,段睿說她笨,柳碧瑤肯定還擊此刻她只是喉嚨一哽,轉(zhuǎn)念一想,的確是危險,人居高臨下腳步不穩(wěn),一不小心就會摔下來。
段睿向她伸出手,換了副輕柔的語氣,“把手給我?!?/p>
柳碧瑤沒接,搭住他的肩膀,撐力一跳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诘孛?。“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柳碧瑤輕輕巧巧地轉(zhuǎn)身,裙擺綻開百合的弧度,輕靈的背影閃出門外。
又是一個晴好的天。
溽暑很快蒸騰,網(wǎng)一樣籠罩著縱橫斜曲的弄堂。幾位老太搖著蒲扇守在風口,堵得弄堂喧擾不堪,難以通行。
車夫何三把黃包車停到陰涼處,他在等,等段小姐的身影飄出門口,他就上前接送。
柳碧瑤出門給烏掌柜送飯時,恰巧碰到段依玲嘻嘻哈哈地上了黃包車,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段依玲隱入車篷遮出的陰涼里,輕聲軟語囑咐車夫跑往女校。
雨水剪齊巷石縫里的茸茸細草,內(nèi)墻探出幾朵粉花,梢間鶯語婉轉(zhuǎn)。不知誰摘了古董店門口的銅鈴,迂深的巷子好像又深了幾分,飄進巷內(nèi)的裊裊細風貼墻而過,吹拂得門前的青布絞著身子亂舞。
柜臺上放著一疊小票,烏掌柜捉筆描著什么,側(cè)對柳碧瑤的身子比以往佝僂,連鬢間也添了一把霜絲。古董店不見繁忙,掌柜的卻似乎越來越忙了。縷縷時光如刀铦利,人老仿佛是一瞬間的事,轉(zhuǎn)眼滿梳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