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倫在前門,誰又在這個時候來找她?柳碧瑤轉到后門。
清漆斑駁的門外,夕陽照出一個青黑的影子。老漢的黑布鞋布滿灰塵,看得出他趕了遠路,開襟衣擺縫了個大白補丁。天氣熱,脫下的外裳扎在腰間。柳碧瑤明白了老傭的淡漠,認為是她的鄉(xiāng)下親戚找上門來了??闪态幉徽J識他。
老漢渾濁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柳碧瑤,半天才說了一句鄉(xiāng)音濃厚的話,“都長這么大了……”
“你是誰?”
“我是你隔壁家的柳伯啊,孩子?!崩蠞h的話音有些莫名的戰(zhàn)栗,眼里現(xiàn)了淚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天未亮,一輛洋車磕磕碰碰地碾過柳家村的田埂。一朝膏雨洗凈水田,稻苗初抽穗花,遠處一灣如鏡淺水,青灰的天地間點綴幾尾鷺鴨。
再熟悉不過的風景,幾年時光如逝水,潺湲地敲響故人幽夢。柳碧瑤沒睡好,眼圈泛了青。薄薄的晨霧涌進車內,她覺得冷。看著比記憶里狹窄許多的小徑在車輪下鋪延,沉滯的感覺一下聚積于心底,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柳伯沒說多少話就走了,說是找了她很多年。娘死了,柳保也死了。柳碧瑤有一剎那的怔忡,眼底發(fā)澀卻涌不上淚水,這個狠心把女兒賣掉、把妻子逼死的男人是死是活與她何干?心里空得發(fā)疼,柳碧瑤想,哭吧,或許掉幾滴眼淚,迷惑人的悲傷又會隨風飄遠,就當無所用心地做了一場清夢。
溥倫同她一起回柳家村,他說有車,可以自由接送。晨霧薄涼如水,他也沒睡好。柳碧瑤靠著車窗,眼神沉溺哀怨。她側臉對著他,烏亮的發(fā)辮垂到胸前,帶點兒幽怨的安靜。溥倫把外套蓋在她的肩上。
到了石皮弄,那座熟悉的土房毫無遮掩地映入柳碧瑤的眼里。低矮,陰暗,向天草躥出瓦隙,在風中搖擺著柔嫩蓬松的身子。小墻土塊疏松,陰濕處爬滿翠色秋蘚。推門進了里屋,潮濕的味道無可避免地鉆入鼻腔。缺了幾塊瓦的屋檐,光線直入屋內,那張被大煙熏得發(fā)黑的破損木床,靜靜地擺在墻根。
早年身世如風里燭,即使殘淚滾滾,火光焚滅,那縷嗆人的煙依舊剝繭抽絲般刺激著眼目,頑強如結在梁角的蛛網,斷了再結,結了再斷,成了記憶深處一絲揮之不去的忐忑和尷尬。
弄口的房門開了,小腳阿婆出了門,阿婆白發(fā)皤然,精神依然很好。她挪著小腳,挎著一個細竹篾筐去河邊淘米,經過柳保的房子時,煞有介事地伸長脖子瞧瞧里屋。按理說阿婆見了柳碧瑤必要拉住手,言長語短地嘮叨一番,這次卻是小心翼翼地移動眼珠瞅了下,馬上又縮回腦袋,加緊腳步往河邊走去。
“薄命爹娘厚福女。柳保的倆閨女命硬,克死爹娘!”阿婆壓著嗓子說了句。
喜歡看熱鬧的孫寡婦這次也沒張羅著坐在門口觀望,房門鎖得比誰都緊。
村子比任何時候都安靜。那次來柳保家的一伙異地流氓把未經世面的村民們都嚇住了,流氓翻騰了整個房子,說是找什么東西。柳保家能有什么?稍微值點兒錢的東西都在鎮(zhèn)上的當鋪里。有人說柳保是被嚇死的,有人說柳保煙磕多了翹了,也有人說是被那伙人給活活打死了。
晨霧斂了大半,陽光透過云層直射下來。河邊的水竹老得長滿回環(huán),水流穿過根基。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河岸邊,空袖子晃蕩著晨風,背上搭著一個大行囊。
晨際是人返鄉(xiāng)之際。
他路過石皮弄,見柳保家的院門開著,忍不住好奇地往里探了探,恰巧柳碧瑤也回過頭來。